从南方回来后,我听从导师的话回了学校做代课的工作。
秋天里的一天,父亲打来电话,说爷爷生病了,来城里看病。我就去了父亲说的那家医院,爷爷坐在医院大厅的凳子上,看到我,竟然没认出来。
大伯说:“老爹,磊磊来看你了。”
爷爷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磊磊来了啊。”
我陪着爷爷坐了一会,爷爷说头晕,我才看出是椅子另一头坐着的一个男人在跳腿。我走过去说:“不好意思,请不要跳了好吗?我爷爷头晕。”那个小伙子点头致歉。
四姑爹开车送爷爷和大伯、父亲来的,他们三个人站在楼梯拐角说话。
“大哥,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肺里面不行了。”
“是要动手术吧,他大姑说叮嘱我了,带着银行卡的。”
“医生说要动手术也行,但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建议再去受那么大罪。想吃什么,就吃;想去哪玩,就去。”
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秋日,梧桐树的影子斑驳洒在走廊里。大厅里很嘈杂,我看见爷爷睁着眼看着面前来往的人群。但我站的地方那样安静,几乎要听见树叶脉络投在地上的声音了。
元旦的时候,家里提前给爷爷奶奶过八十大寿,我赶了回去。
兄弟姊妹们都不在,大人们除了母亲,其余都在。吃完晚饭,爷爷奶奶被请到堂屋。还在世的老人们都被请了来作陪客,小奶奶、姑奶奶、姑爷爷,五个人围坐着整张圆桌,于是各个方向都留下很大的空隙。桌上放着各色干果,一台摄像机连着家族里的人们一齐注视着老人们吃干果的场景。
转年四月的一个周五,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于是和小姑一起搭车回镇上去。到达后,我们被带到爷爷的卧室里。父亲大声说给爷爷听:“是磊磊和老五回来了。”
爷爷那样小那样小,陷在被子里,仿佛只有一个头了。头顶没有头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没有头发的,记忆中他总戴着帽子。我还知道,大伯和父亲头发虽然还茂盛,但将来也会秃顶,刚哥和我也一定会,男人们谁也不能逃过。
爷爷头歪了歪,但并不像是在看我。
“磊,陪爷爷坐一会,牵牵爷爷的手。”
父亲拿沾湿的棉签给爷爷润嘴唇,爷爷的鼻孔里插着管子,一直连到床头高高的氧气瓶上。
我把手伸进被窝,爷爷的身体还在的,我握住他的手。
屋子里是燃着灯泡的,但感觉就像从前点着煤油灯的屋子一般。
爷爷不久就放了我的手,他动动嘴,父亲就贴过去听他在说什么。
“大哥啊,大哥出去了,一会就回来的。”
父亲就出门给大伯打电话,大伯回来了,他高大的身影往前面一挡,屋子里简直就像没有灯了。
“好,把窗户都关上,窗帘拉严实。就算是老朋友们来了,叫你去喝酒,也进不来。”
这时,刚哥和堂妹回来了。
屋子里一时人多,我就退了出来。天上没有月亮,但我知道是大姑爹和父亲两个黑影子站在院子里。
“我问他:‘就这一个氧气罐啊,不够怎么办?’他说:‘够了,绝对是够了’。我怕他夜里去把氧气管拔掉了去的哦。”大姑爹说。
父亲没有回应。
两个影子一人燃着一根烟。
夜里分配了值夜的次序,我和父亲、大姑爹一起去大伯家睡了。我以为我会失眠,但是没有。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我身体不好,有一年过年生了很大的病。父母把我抱到爷爷奶奶家,女人们轮流试了我额头的温度。大家提议给我刮痧试试看,但什么也没刮出来。之后我被放在爷爷奶奶的卧室里睡,我迷迷糊糊听见外间女人们烤火说笑的声音。那时候麻将都还没流行起来呢。
又迷迷糊糊醒过来,我看见爷爷站在床头。爷爷说:“我磊磊回来了啊。”我趴在床上,脸朝着外面。爷爷说:“你手在做什么啊?”我于是看见自己左手一直在床板上画来画去。我想了一会,说:“我在写字呢。”
这时,电话来了。
我跟着大姑爹和父亲走在路上,天还是黑的,他二人还是一人叼着一支烟。
“这当真是老爹偏心大儿子啊。”大姑爹说。
父亲没有回应。
到了爷爷的卧室,之前隔开外间和床铺的帘子已经撤掉了,柜子也都挪到墙根了。窗子也打开了,连窗帘也拉开了。但屋子里还是那么暗。
堂哥和堂妹跟着也来了。
父亲说:“给爷爷磕头!”
我们三个就一齐跪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派我和刚哥去买豆腐。
“要一整块豆腐。”
我和堂哥拎着大篮子走到菜市场去,爷爷会是篾匠活的,这篮子想必也是爷爷自己破了竹子编的。豆腐店还没开门,我们敲了门,进到院子里,才看见刚打的豆腐还在案子上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你们是哪一家的啊,要买这么多豆腐做什么?”
“我们姓陈。”
“哦。”
那老板跟着我们走出窄窄的巷子,走到街上来。天马上就要亮了。
这时,我们看见小姑爹骑着摩托车等在路边。豆腐店老板是认识小姑爹的,想来镇上大部分人都是互相认识的,只是我和刚哥都离家太久了。
“你们买这么多豆腐做什么?”
小姑爹给他递了根烟。“老爹过了。”
“哦。”
街道两边的楼房能看清贴在墙面的瓷砖纹理了,天大亮了。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感觉。我和刚哥一起提着大竹篮,都小心翼翼的,谁也没有说话。
上午,我和堂哥堂妹跪在火盆前烧纸。我们听见很大的哭声,原来是姑奶奶来了。她站在床头,听了许久,我们才意识到她是在唱。她唱得非常悲伤,我们都哭了。姑奶奶唱了很久,没有人来劝她。
“一个妈生的,大哥走了,小哥走了,二哥病了大半年。就住在一条街上,没有来看过一次。到底是在赌什么呢?”
氧气罐被抬了出去,果然一罐子没有用完。
我没有送爷爷上山,想来堂哥回来了,大伯也在,家里的男人们都在。父亲招呼我取了黑纱,要我搭勇哥的车顺路一道回城里去。我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车正走在汉江大桥上,下午的阳光透过挡风镜照在我身上。我醒在座位上,没有动,想着身边开车的这个人是我哥哥,心里觉得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