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幺姑爹回工地了,小姑和幺姑坐在门口乘凉,我歪在藤条椅上睡觉。迷迷蒙蒙间听见小姑的说话声。
“我知道,老妈是专门来看孙子的。”小姑搬椅子的声音。
“我也是要活动活动,从你大哥家一路慢慢走过来刚好。”是奶奶的声音。
“那一年上头,我跟四姐、六子在这看门,怎么没见你来一回啊。”
“瞎说,我怎么没来啊?”到这种关键时刻,奶奶总习惯否认。
以前我们常抓住这一点开玩笑,过年的时候杰堂妹当着大家的面说:“奶奶最喜欢看的电视剧是《风华绝代》。”我们都笑起来,那大约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奶奶也呵呵笑着:“瞎说。”
“是真的,有一次我从外面进门,听见里间有电视声音。我就问:‘奶奶,你在屋里干什么啊?’奶奶说:‘我在看《风华绝代》。’”杰堂妹笑得前仰后合,她一贯爱添油加醋。
那样的事也许是有过,但奶奶不至于喜欢看电视,她和爷爷连字也不认得一个。
“磊啊,你奶奶来了。”
“别叫他,让孩子睡。”奶奶的脚步声停在里间门的位置,我想她大概是在看我,于是没有睁眼。
我想着,奶奶一定穿着白底碎花的小衬衣,浅绿地白花的裙裤和黑布鞋。那是她夏日里被当作“礼服”穿的出门衣服了,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她平日里穿的是什么。
大地震那年,爷爷去世了。下午的时候,爷爷还没入殓,女人们聚在客厅的衣柜收拾爷爷的衣物。整个柜子的衣服几乎都翻出来了倒在地上,很多件款式相近的合面羽绒服,还有崭新的裤子、中山装,还没来得及穿。
大姑每年过年都要给爷爷奶奶买一整套新衣,大家坐在火房烤火的时候,就拿出来。
“大姑别心细,两个老人都有。”大妈说。
“我的姑娘啊,买这么多,都穿不烂啊。”奶奶甚至是发愁的神态了。
“嫂子,你叫老爹老妈别存着。你督促他们穿,现在又不是过去,还存在这,什么时候穿啊?”大姑拿着羽绒服给爷爷比合不合身。
“我恨不能拿着棒槌赶在他们后面说,那衣服都让他们自己收着穿的,我又没收起来,”大妈笑笑的,“老妈就那个脾气,舍不得。”
都舍不得,都没穿,所以女人们挑了几件簇新的好衣服说是给入殓的老哥穿。“都是好衣服,扔了实在是可惜,一水都没穿过的。再说刘老哥人实在,不会忌讳这些事,老爹的衣服给他穿着也是个念想。”女人们拿剪子、刀子把剩下衣服的背线划破,整个衣背都拆下来。“拆完了都装起来,找个田埂扔下去。”爷爷躺在床上,外间只有女人们剪子划破衣服的刺啦声。
母亲曾经提及奶奶以前得过肺结核。
“那你们还让我和妹妹跟着奶奶住了两年。”小学的时候,父母工作调动,我家搬到第二中学。为了方便我和妹妹上学,父母就把我和妹妹送到大伯当校长的小学去读书。因为离家很远,便只能借住在大伯家,那两年都是奶奶照顾我们。
“后来大概是好了吧。”母亲说。
难道奶奶得了病也没人给她治吗?没人给她治病自己好了吗?这些事情我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
那时候晚上放了学,大伯带着当时还没上学的堂妹在卧室看电视,奶奶带着我和妹妹坐在客厅,透过大伯卧室的门刚好能看见放在卧室桌子上的电视机。
那时我刚知道家里所有人的名字,就拿着粉笔在水泥地上写。最上面是爷爷奶奶,往下依次写上姑妈,大姑爹;大伯,大妈;父母亲;大姑,四姑爹;小姑,小姑爹;幺姑,幺姑爹。我一个个跟奶奶核实他们的名字,写完了心里十分满足。
“没有了吧?”
“嗯,没有了。”
我希望奶奶表扬我,但奶奶什么都没说。现在想来奶奶并不识字,我写得对错她都不能认识。
我不甘心,继续问:“那大爷爷大奶奶叫什么啊?”
奶奶告诉了我,我写下来。
“那小爷爷小奶奶叫什么啊?”
这时大伯从里间关上了卧室门,嫌我们太吵。
“还有姑奶奶姑爷爷呢?”我继续问。
奶奶说:“你看你大伯生气了吧,还不快把地上都擦了,小心你大伯一会出来了!”
想起聚会时曾听大人们说起过祖上的历史,大姑半开玩笑地抱怨:“天下父母都是心疼最大的和最小的孩子,中间的子女没人管没人疼。老爹老妈都是偏心大姐和六子。”
奶奶知道大姑是在说笑,也不反驳。
“太太以前不也是一样。三个儿子,偏心大儿子和小儿子。大儿子给读了中专,分配到粮管所上班。小儿子也给读了中专,分配到供销社上班。那都还是解放前,不简单啊。老爹一天书都没念过。再说磊磊他大奶奶、小奶奶,那都是两个妖精一样的人物,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联合着姑奶奶,把太太哄得迷三晕四的,分家的时候给老爹分了点什么?只有老妈最老实了,他太太别人支使不动,只有叫老妈去砍柴,一砍就是一天,背回来卖了钱换糖全部分给那几个妖精。老爹是个大孝子,一句话都不说,到现在每年元宵还去他太太太爷坟上点灯。”
我终于是无法继续装睡,就走出外间叫了声“奶奶”。
奶奶果然是我想象中那身装扮,只是比印象中还要瘦,露出袖口的手腕只剩一层皮。大地震那年元旦,大伯提前给两个老人过八十大寿。印象中奶奶是那年变老的,虽然在我漫长的童年少年记忆中,奶奶一直是那么老。但八十岁那天,我突然发现奶奶变瘦了,现在又更瘦了,想来是她那时穿着冬天棉服不太看得出来的缘故。大地震过去好几年了,奶奶正经是八十岁的人了。
但好在身体康健,爷爷过世之后,跟着大伯家竟又挪了窝,搬到城里来了。大伯退休后开了车行,白天不着家,大妈去了南方帮堂哥带孩子。听说奶奶在家自做自吃,年节来客人还是主厨。
有一年夏天,奶奶和大伯生气。那大约还是她七十多岁年纪的时候了,两个老人跟大伯家搬到了镇上。大伯额外多在隔壁的幼儿园买了几间平房和两间猪圈,两个老人平日里养猪,祖上的田产早随老屋送给别人了,爷爷就找到山上去开荒想种地,结果摔了一跤,幸好没出大问题。大家去看望爷爷劝他不要再种地了。
大伯说:“两个老人就是闲不住,叫老妈每天不去挖菜园,她肯定还不习惯的。”
“我早就和老妈说别种那些菜,那辣椒一种种几分田,谁吃的了那么多啊?那红薯秧子一下雨就抽藤,掐都掐不完。”大妈帮着奶奶把菜从厨房端到院子的餐桌上。
桌子上大姑、小姑和幺姑都不做声,只有我和几个妹妹笑了起来。餐桌上姑妈一家不在,母亲不在,几个哥哥都立了事业不得闲,家族里剩下人都在。连小姑爹也从乡下赶了来,那时他和小姑还没离婚。萌萌表妹也没出嫁,我和妹妹、杰堂妹大学里放了暑假,珺表妹刚上高一。
爷爷病好后戒了酒,大伯不知怎么也不喝酒了,四姑爹有胃病从来没喝过酒,小姑爹自来就不喝酒,因此席间男人们只有父亲和幺姑爹缠着喝不清白。
“小哥这么大酒量,磊磊酒量怕是也不小啊,帮我带一杯。”幺姑爹每次都想喝酒,但又极力推脱。
“他不是身体不好,酒量怕还在我之上。”
“那是的,记得成成结婚那年喝十兄弟酒,”小姑最是记得那件事了,“我和小哥都说叫小勇照顾着磊磊,谁知道桌子上才开席,他个小东西一下就干了杯。”
“他那是和他成成哥哥感情好,从小一起长大的。”父亲“呵呵”两声说。
“当真啊,多大的杯子啊?”幺姑爹没有见到那一幕。
“不少哦,一次性的塑料杯子倒了有四分之一?过去那种一钱的小杯子得有三杯。”
“那是不错!”
大伯笑眯眯地指着一大盘腌菜煎鲫鱼给我们看。“这是个好菜,你们小哥下午才从水库里钓起来的小鲫鱼,这坛子腌菜估计还是老妈在乡下时腌的了。一人分一条。”
大妈站在桌子旁边附和说:“是,一人分一条,桌子都摆不下了,老妈还在炒菜。”
“叫老妈来吃,这么多菜了,吃不完。”大姑放了碗筷去厨房看奶奶。
“那时候老妈炒的腌菜饭,现在想起来多好吃啊,碰到腌菜里一丁点没化尽的肉末,就像抢到了宝。”四姑爹说。四姑爹和大姑在城里做了几十年建材生意,对大家都很慷慨,因此四姑爹的话大家都会记住。
“那时候是没吃的,腌一大坛子腌菜只放一点点肉皮。现在是大鱼大肉吃腻了,想吃点稀奇当玩意。”父亲说。
那时候火烧云都快落了,只在西天留一抹淡淡的青莲色。院子里没有点灯,一家人围着一个圆桌,为了多放菜,连上面的小转盘都掀掉了。大家围着桌子吃饭,鱼骨头就丢到桌下,邻居的大狗在腿间钻来钻去,有时被踩住了爪子“嗷嗷”两声叫唤,毛茸茸的尾巴还撅在外面。
我和妹妹们都不知道那时大姑怎么去厨房去了那么久,只当是奶奶在炒菜舍不得上桌吃。后来有一次听见大姑、小姑和幺姑在门市部聊天。
“那肯定是你小哥心细,除了你小哥我们谁还想到去银行把钱换成一块一块的新钱。今年过年,我是在厨房看见小哥把一捆一元的纸币塞给老妈的。小哥见我在,笑笑地说:‘换成块票,老妈好跟老朋友们打麻将。老姊妹们码数小,一块两块的,免得没零钱找不开。’”大姑说。
想来是因为出生顺序挨着的原因,大姑和父亲感情很深。
“那是,只有小哥有那么心细。”幺姑说。
“我是说呢,和大嫂子打麻将,看见大嫂子拿着一捆崭新的块票。我还说真方便,下次过年也去换点呢。”小姑恍然大悟的语气。
“是,你们都不知道。老妈手里能掌钱?肯定是老爹收走了交给大嫂的。”
“那是,老爹给大嫂子的呗。”
“你们不记得那年子,老爹腿摔了,我们去看。老妈和大哥怄气躲在厨房里不出去吃饭。”
“怄什么气啊?”幺姑不明就里的样子,还是歪着头。
“怄什么气,大哥说老爹老妈喜欢干活,在山上开荒、操持菜园。我去了厨房,老妈在灶间哭。我说:‘老妈,叫你去吃饭,你哭什么?’老妈说:‘谁喜欢种菜园开荒啊?你爹都是快八十的人了。不是他们要喂两头猪,我多喜欢去种红薯啊,一下了雨,那红薯藤爬得满园子都是,掐都掐不完。’”
奶奶听到我出来,就站起身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磊啊,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饭好好吃了没啊?”
“人家年轻人那是减肥,瘦了好看。”
“嗯,听你们的,看孩子脸上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说:“奶奶,我是好好吃饭的。”
“明天到你大伯家过节,多吃点。你来,啊?”
“嗯,我是要去的。”
“多吃点,长胖些。你看你成成表哥,这长多好啊!”奶奶拉着我坐下来。
“光说这两天吃得好,这两天积攒起来的油水经得起他在外面管一年的?”
“嗯,你大伯买的板鸭,鳝鱼,说明天还要做蒸菜的。”
“是像要过节啊,蒸菜都抬出来了。”幺姑歪着头看我们。
“大嫂子不在家,老妈你自己做啊?”小姑问。
“你大哥说我做得不好吃,明天你们去帮我做,你们两个把大姐叫上,早点过去。”
“要说做蒸菜,还是小哥做得好。”小姑说。
“是,以前过年都是你小哥帮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