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都觉得我们和母亲更亲。后来我和妹妹在一起谈起家里这些年来的种种,妹妹说母亲做过好几件大事,都让她觉得难以忘怀。
这样的事,在我也有。
小时候,我胆子很小。这大概也是和我从小生活在女人圈里的缘故。
我是家族里最小的男丁,比我年长的都是哥哥。勇表哥和刚哥年纪和我相差很大,相处时间不多。
那时候,小姑还没有出嫁,我从小是小姑带大的。
后来,妹妹们相继出生,我和妹妹们一起长大。妹妹们年纪相隔都不大,妹妹和我只隔一岁,杰堂妹再减去两岁,珺表妹和萌萌表妹再减去三岁。小时候暑假,比我大一岁的成成表哥就带着我们走门串户,这家住一星期,那家住半个月。
所以我自小和女孩子比较亲,家族聚会总喜欢讲我们小时候的事。大妈会说家里没人手,妹妹和杰堂妹常是我带着。
“小时候没时间管你们,你大伯当了校长,我要站供销社,你爸妈当老师也忙,就把你们三个放在老屋给爷爷奶奶照顾。记得好几次回老屋,看见你们三个孩子钻在菜园子里。”
“花马堰的老屋?”杰堂妹问大妈。
“对,老屋门前有一片大场子,农忙做打稻场用的,前面是你奶奶种的大菜园子。我们回去就看到磊磊带着你们两个在豇豆地里钻,还没有豇豆架子一半高。我问你奶奶:‘三个孩子也在帮忙种菜啊?’一看,你们三个一人拿着一把长豇豆。那是六月间,刚抽出来的嫩豇豆,有的还带着花,你们就拿着边走边吃。”
“吃生的?”杰堂妹不可思议。
“可不是就吃生的,现在都记不得了吧?”大人们表情都带着笑,大妈便往下接着说。“他小叔当时买了个大录音机,打稻谷的时候就提到场子上放《冬天里的一把火》。那时候时兴穿喇叭裤,小叔就穿着喇叭裤,头发留得长长的,举起扬叉把稻草杆子一掀,就跟跳迪斯科一样。”
“哈哈,小叔年轻时候这么潮啊?”
“是啊,你小叔爱唱爱跳,又会画画,不然怎么追得上你三婶?”大妈说这话时多半是在我家,父母都在厨房忙着做饭。
但话题最终落回我身上。
“所以磊磊就跟他爸爸一样,爱唱爱跳。那时候回老屋,隔着几座山都听到磊磊唱,一条大河波浪宽。路上人都说:‘这是你们磊磊又开始放喇叭了。’每天早晚准时坐在门口的大石凳子上开唱。”
“小时候真好玩,”小姑说,“磊磊小时候最听话,不哭不吵的。”
“是啊,文文静静的,跟个小姑娘一样。”
小时候,我胆子很小,在学校里只敢和女生一起玩。下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看女生们用自动铅笔头当娃娃,在本子纸上画花用透明胶布粘成圆锥形给娃娃穿,上课的时候就把那些衣服藏在泡泡糖盒子里。
一直到高中,我都不敢在学校上厕所。知道我去了厕所,班上就有几个男生招呼过来,有人从背后捂住我眼睛,剩下的人七手八脚抓住我的手,扒下我的裤子。
我不敢和身材高大的男人说话,一直到现在,每当和大伯单独待在一个屋子,我都会趁气氛不对之前,焦躁地悄悄溜开。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大个子又黑又壮的男生叫王飞,他喜欢卷头发的万霞。有一天,我穿了母亲新给我买的皮夹克上学,课间我待在教室,女生们在给娃娃做衣服,万霞用水彩笔画了一件橙色的小裙子,我说:“真好看啊!”
这时有男生跑进来说王飞叫我出去有事。我跟着那个男生走到外面水杉树下,王飞被一群男生簇拥着站在那里。
“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吗?”王飞昂着头,眼睛眯得细细的,“你爸妈都是学校的老师,但是我不怕你。”
他给了我一耳光。
回教室上楼梯的时候,他走在我后面抓我的背,长长的指甲刮在皮面上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
晚上放学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给煤炉换煤,炉子里有三块蜂窝煤,烧完的是最下面一块,要换必须把上面两块都夹起来。我把衣服脱下来给母亲看,母亲不说话,我担心她发火,小声哼哼起来。最下面那块蜂窝煤烧过了,一不小心夹得粉碎,掉到了炉膛下面。
母亲突然拿着火钳来夹我的嘴。“哭,你能不能有点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啊?你爸爸最讨厌你了!”
后来我便留心,不再和女生亲近。后来有一次家族聚会,大人们又讲起小时候的事。我坐在沙发上不自在,想走出去。
“成成从小调皮惹了多少祸啊,有磊磊一半听话就好了。”大姑的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我身上。我开始浑身冒汗,衬衫背上全湿了,我敞了敞棉衣口,但毛衣领口太紧。
“磊磊真是文静。”
我快晕过去了。
屋子里门窗都闭着,男人们在打麻将,女人们围坐在火盆边,说着话,一边注意自己男人的战况。四姑爹去上厕所了,成成表哥顶替他摸一圈,妹妹们各自也散坐在大人们的空隙中。所有人的表情都带着笑意,因为阴天还亮着日光灯。
这时有人掀开我的衣服后领,有液体从领口流进来,因为太热了,我无法感觉出那是什么液体。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挣出了身体三厘米。我从身体之外回头看,原来是妹妹,她拿着茶杯,里面大约是茶水。妹妹抿着嘴,脸上没有表情。
热气液化成汗珠,我觉得背上冰凉,这才清醒过来。我回头看时,妹妹正依偎在母亲怀里,母亲笑笑地看着我说:“你以为大家这么说你是在夸你啊,笨蛋,都是在笑你啊。”衣服里面冰凉,已经贴在我的背上了。
后来,当我和妹妹谈起这些年家里的种种时,我问过她。
“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怎么做?”妹妹不解,我想她也许根本没放在心上。
“拿茶杯往我领口里倒水,还是冷茶水。”
“也许……”妹妹叹口气,想了一下说,“也许是觉得你太快乐了,从小到大,大家都喜欢你。每次家族聚会,大家都会说起你小时候的可爱之处。我觉得你太快乐了……”
“我太快乐了?”
“是啊,我们家是那种样子,那时我就觉得你不应该那么快乐。”
“可他们那么说,我并不快乐啊。我恨不能把过去都清理掉。”
妹妹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
我把母亲的话牢牢记在心里,还有妹妹那个空洞的表情。说记住也许并不合适,那个瞬间会在特定时刻涌出来贴在我的背上而已。外面很热,可衣服里是冰的,我浮在身体外面,隔着三厘米的距离审视自己。
后来为这事我发过很大的脾气。是有一次在大伯家吃饭,吃完晚饭,大家都离了桌子,我留下来帮奶奶收拾碗筷。我把所剩无几的残渣总在一个盘子里,剩下的盘子摞起来。
奶奶说:“你真是个姑娘家啊,你看你哥哥们谁在这收桌子啊。”
我气急了,把盘子全部扔在地上:“你在说什么啊?”
也在一旁收拾的大妈和杰堂妹都没有说话,奶奶迟疑了一下,手不知往哪放。
但愤怒没有消失,它们隐藏在体内某个角落,本该让愤怒发泄出来的空间什么也没有,我只有莫大的空虚。
我虚了心,想要挽救:“以后别说这个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