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弦的老爸,从业已有三十年。三十年来,有一个嗜好一直没改,那就是喝酒。碰到有熟人来家,三杯茶过喉就招呼:“来,今晚物一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回来,一碗饭未下肚,就去翻出一瓶也是藏了多年的酒,边下楼边哈哈大笑:“这条酒等你多年了!”年轻时,一斤半五十度的白酒下肚,走路也不见歪斜多少。有一次到西南云贵一带游玩,夜宿当地少数民族人家里。进门男主人就捧上一大瓷碗家酿米酒,你不喝不行,不喝就是不敬。三两口喝完,女主人又送上一碗,接着是他们的女儿……那晚主人特意杀了两只自己养的走地鸡,又抬出盛酒的大缸,盛情款待这位能喝酒的客人。还叫来几个他的好友助兴,直喝到半夜,林父把几个人都放倒,自己才趴横在地上呼呼睡到天亮。第二天那主人执意要挽留他多住几日,说从未遇到这么能喝酒的客人,心里高兴。也就因着这好酒量和豪爽的喝酒风格,他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林父年轻时还是个文艺青年,王蒙、巴金、博尔赫斯他都读。因此,碰上有点墨水的人,他也能正儿八经说上一通。他教书这么多年,却从未教过重点班。倒不是水平太差没那个能力,而是他生性放任洒脱,嫌教重点班下课老被学生缠着问问题麻烦。最要紧的是,重点班的学生都比较乖巧听话,上课会少很多乐子。而那些非重点班里的二流子,总会在课堂给他来点惊喜,不至于太过沉闷。
林父班上的一些学生,一般老师是压制不住的,但上他的课时,他们都变得服服帖帖,却并非他用了什么高压政策。大凡人的气质脾性,总会在人的举手投足中流露,如果流露得不明显,那也会在他对一些事情的态度、处理方式上体现出来。由于长期跟混社会的人打交道,林父总是在有意无意间显出一些“流气”。光是“流气”就可以让那些不爱读书爱厮混的学生产生亲切感,但要制住他们却还不够。对付这种学生,你得让他们在心里对你产生敬重,这敬重又是从何而来,那就看你给足他们面子没了。他们多信奉江湖上的信条,江湖来往,今日你给我三分面子,他日我回敬七分。这些从小不受学校、老师欢迎的学生,有一种透骨的叛逆情绪,叛逆的代价是常常要受惩罚,可越惩罚他们越叛逆。受罚一多,做一件违反纪律的事之前,他们便大概知道后果。你若出常规套路,可能会让他们产生畸形的自豪感:你们的路数都不过如此,早被我预料到了。可若有人在他们这种自我毁灭式的自信上敲一棒,是足以让他们心里受到剧烈冲击的,再能加上方法得当的话,便有可能使他们进而对“施暴者”生出敬重之情了。林父就是施加此类打击的能手。
一次课上,一个学生叽叽喳喳跟左右的人不停说着什么。林父瞪着铜铃眼、虎着倒八字眉、高举起右手走过去。那学生以为又要挨打,一脸不屑挺直腰看窗外。哪知林父忽然双手一伸,按在肩头给他揉捏着按起摩来了。这学生当即软趴下去,直呼“太痒”。林父问还敢不敢?“不敢了不敢了!”“那就别说话,乖乖睡觉。”他果然在接下去的三十分钟里趴在桌上大睡起来,其他学生见状,有的原先也说话的,要么收心听讲,要么也自觉睡起觉来。又如有个学生考试只得了七分——要知道语文考试,写个作文题目都有五分。林父也不多教训,只是轻轻说了句:“你怎么那么不爱读书。”不像一般老师说学生“不会读书”。
他原先是教历史的,初中那几本薄薄的历史书早就翻得滚瓜烂熟,因此上课上到后来干脆连课本都不用了。旁征博引,正史中融入野史,糅合本地乡土方言表达,遇到重要的需记住的知识点,就直接叫学生翻到第几页第几段第几行划下来。每学期发下新书,除非改版,否则那书就只有待在家中抽屉里的份了。有时一节课才过去十分钟,他就把教材上需要当堂讲的讲完了,剩下的时间大多是学生们听他天马行空般地讲跟教科书中内容有联系的课外知识。有时兴之所至,他也会给学生说些生活哲学。
“读书,我知道你们的很多家长都说没什么用,以为我们这里有很多工厂可以打工对吧。要知道我们这的产品除少数本地自产自销外,多数出口往中亚、中东一带,这些地区的政局多乱,你们回家打开电视就能知道。政局一乱,若再来个金融危机,你们看会不会有很多厂要停产减产甚至倒闭!打工,哼!到时候,看要不要背井离乡去打——到外乡打工可就没那么舒服,回到家有人做好饭,你吃完撂下碗就走!再举个简单的例子:以后如果打仗,你去当兵,你是要去当冲锋陷阵的炮灰好呢,还是做部队牺牲一个团的人马也要保护你的人好?”
“有些同学,不爱学习,被别的老师一批评,就觉得无面子,故意跟老师对着干。学习不好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学习不好,将来可以做别的嘛!书读不好或不喜欢读,我们就将人做好,将来也不见得比读书强的人差。不过最近听说有些人不想读了,想去打工,这我不赞成。我们再坚持两年啊!现在打工很多是要初中以上学历的,要打工也等拿到初中毕业证书再说嘛。”
那些到学校混日子的学生,也多半是引起校园生活不安定的根源,他们几乎都是服软不服硬的。林父对待他们的这种态度,让他们感到从一般老师处难以得到的平等,多少让他们从习惯性的叛逆中平静下来,回头细想老师说的话,还真是为他们好而且不无道理哩。多年过去,林父的学生已经遍布各行各业,且还真如他所说,当初学习不怎么样的学生也有很多混得不错。学生们有的出门在外,抓住电子商务刚兴起时的机遇,开网店挣到几千万后开起了贸易公司;有的就在家乡扎根,以前混学校,现在混社会,开赌场放高利贷,成了地头蛇。由于在他们年少轻狂之时,林父对他们一视同仁,指点迷津,后来无论学业有成的也好,混据一方的也罢,都对林父怀着感激之情。在外的,逢年过节回家必定要去拜望一下老师;在小镇过生活的,知道老师好酒,会唱歌,谈吐粗浅风趣却又不失学识才情,平日跟兄弟哥儿们有活动都喜欢叫上林父去活跃气氛,而林父也乐于参加——有几个老师在教过学生多年后还被他们,尤其是当初的爱捣乱的学生如此惦念着呢?那些社会上混的年轻一辈,书没读多少,聚会中有个知识渊博而讲得又浅显易懂的人,当然高兴。再加之林父一出现在娱乐场所,每每总有一些老辈的社会人士过来跟他寒暄,小年轻们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而对他更加敬重。甚至以前没被他教过的人,也有来认林父作老师的。
当然,林父不止跟这些人关系好,就是跟镇里、县上的一些领导也有不浅的交情。这得追溯到他三十出头时,去县委党校进修学习的那段时间。现在人都说乡、镇、县的领导是打、吃、喝出来的,虽有发泄情绪之嫌,却射中了很多人。他在进修时,跟人半夜爬墙出去喝酒打牌是常有的事。他有才华,文笔好,对政策理解透彻,临近交阶段性论文时总有人找他帮忙润色文章。更有甚者,干脆全部托他帮忙写。他也不推脱:反正你们以后有酒喝有牌打别忘了叫上我就是。来十个人就写十份,而且份份不一样,不仅内容不同,字体也要求变化多端。而今十几二十年过去,那班人当官的当官,下海的下海,唯有他还当着中学语文教师。若是稍微想往上爬,在他是很容易做到的。但按他自己的话说,酒桶不干,游乐不断,各方人士都给面子,儿子读书又还算争气,还争那些个整日要瞎操心的东西干啥,这样过就挺好了嘛。
这样子,学校的人知他不争无威胁,社会分子有时求当官的办事没门路而他有,领导们偶尔要处理社会上的磕碰找他调停。总之,他在小镇上是走到哪哪有欢笑,走到哪哪有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