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溪新开的饭店就坐落在溪边,庄成舅带林清弦一家,与他自己的老婆连同两个女儿到这吃饭。说是饭店,却没有包厢,桌子都摆在一个超大帐篷下面。有些位置看得到山,有些看得到溪面,还有些看得到边角停车处的动态。蛤蟆荣也正好来这儿喝酒,他便是坐在这第三种位置上。庄成舅跟林清弦还有林父三人干了四瓶杰卡斯干白葡萄酒后,大舌头抖出了一些新近发生的“料”。
他手搭在林清弦的肩上:“就你回来前几天,在我的宝场那,阿声被我的马仔群殴,还连累了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哈,哈~实习生倒霉~。”
派出所长阿声快要调往别处了,他是外地人。这德滨镇真是个好地方,工业发达,“公务”也繁多。可惜我在这待的时间太短。哎,位少人多,后台不够硬,好处不能让我独占,没办法的事。在这里,除了每月到账的工资,我还有另外十倍于工资不止的稳定现金流。这些现金流来自德滨镇各处大大小小七八个宝场[11]。前几年县上抓赌抓得很严,我赶上好时机来到这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提前一小时电告各场,等县里的人来到,捞钱仔们都到寻欢作乐的地方去了嘿嘿。要说捞,我也捞,我捞那些捞钱仔们。他们倒也配合,基本月月按时按数拨来款子。除了这一项“红利”,每年收到的礼也不少,当然还有别的财路,不过别的要动心事想办法,终归没这么好弄。我将要调往的地方也有宝场,可宝场收入靠群众,群众收入靠当地经济,那边的经济怎么跟德滨比啊!哎,不甘心,我要在走之前再弄他们一把,过后可就没这么好的行情[12]啦!“小宋,走,跟我去下面突击检查!”
实习生小宋开警车载着所长,刚到邯丰村后山下的小土路,早有人报到山上。说是山,其实只是一个小土包,前是路后是田,左右两侧民房贴。熄了灯,赌棍们火速疏散开,留下的是庄成舅跟十几个马仔。他们隐蔽于上山路两旁的灌丛中,等实习生小宋跟阿声,一个怀着极崇高的正义感,另一个脑里只转着甲骨文的“羊”字,快接近宝场大门时,左、右、及后面分窜出几个人,把他们逼进场内。初中踢足球当过前锋的使脚,投铁饼擅长的用手,把这两个还在纳闷今晚没有县上要来扫荡的通知,宝场何以静暗暗的人打得连连在地上翻滚。马仔们估计也是从小就在球场训练打架的,对力度的分寸掌握的得实在老道,打什么部位,用多大的劲道不伤骨头或不断骨头,都了然于胸。因此,所长两人虽吃了不少拳脚,却没伤到什么要害。差不多了,灯一亮,庄成舅从里头出来,呵斥道:“叫你们两个不懂世情的鬼仔来突击!”凑上前,拽过阿声的衣领,又连忙放开,作一脸惊愕状。
“哎呀!怎么是所长……错了错了!负责放风的狗崽子说两个新人停了警车向这边走来,没说是所长,这狗崽子!回头我掴他清醒一下。”地上只有哼哼唧唧应答。庄成舅有点担心,该不会骨头打断了吧。
“猛猛猛猛!你们猛猛把所长扶到屋里去~还有伊。所长您伤得不碍事吧?误会啊真是,我把那狗种双腿敲断!”
阿声的身子一片狼藉,思维还算凑合。他不说话,不是说不出,他是在理思路。放风的人没认出我?我怎么说也是在这一行中声名较响的人,认不出,会让这样的人放风误事?就算是两个新人过来,也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排场,再说,哪个新人有这粗胆。培训时我就透露给他们一些地方上的事,让他们学聪明点。这个庄成明明是故意摆我,不想给我一丝保护费之外的好处啊。得,我是昏了头,在这地方上没势力没人情,只是靠跟他们之间的些微默契保持平衡,怎么来之前就没想明白这一层呢!今晚这些拳脚棍棒是闷吃了,这事不能公开的,给官道上听到,我会在居心不良的人手里多个把柄;给社会上的人听到,我又没面子,也没人会站在我这边。糊涂了,哎……
庄成叫人给他上好药,又说了一大堆好话。阿声一直不作声,叫一个能保证不漏话的心腹过来把车开走,同时也是来带两个伤员回去。临走,庄成塞给三个人每人一个红包。阿声看看自己的,还挺厚,这倒出乎他意料之外。看着后面才来的那个人溢于言表的惊喜,阿声只是没说出来:“呸!我们挨的打你收的钱,便宜你了!”
庄成舅讲得眉飞色舞,林清弦他们听得痛快,心里头却有点怨他的马仔不太够格,还能让这个所长走着回去。庄成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声称这几天之内要让一个不识人的家伙在家里躺上一个月。桌上几个人忙叫他说说原委。
“事情还是因我那宝场而起的——你们知道,这碗食虽然挣钱多、猛,但没那么易,有很多突发的浪事要处理。也就上个月的事。邯丰村换了个新的治安队长。你说一个镇派出所的所长都给我阉了,一个小小的村治安队长有什么好惊的!我也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按规矩去给他上门‘贺下喜’。这个扑母仔一定是记得在心中了,半个月前到我那场去抓了几个赌钱的。你们要问我怎会让他把人给抓走对吧?伊这扑母仔机精[13]得要死哩,肯定是事先打探到我当晚不在那。我不在,马仔们对这个生人也不知怎么处理好,等电话联系到我,他已抓了人走了。被抓走的人倒没啥大问题,‘批评教育’一下,再罚点银就放回去了。可我宝场的名声受到影响啊!他去抓了一次后,常客们摸不着套路,在家里龟缩了几日。我这段时间又在忙别的事,想他只是出出气,也就无留意。谁知十日前,伊这扑母仔又在我那抓了几个,捡的是常客们以为风头过去了,而我恰好又不在那边的时间。我的火大着,要不是年纪大了性子下了,伊当晚就得断脚骨。说回来,也是这段时间忙,山上几百亩桉树长够个了,还没砍完,我晚上都在那边睡。不过就快了,过几天,伊的肉等疼吧!”
林父想起两个月前去朋友家坐,听人说高中一个同学似乎要去争这个治安队长的位置,后来也不知当上没,便问庄成是谁。
“黄春熙。”
“春熙啊!那你放过他吧,是我高中同学,以前关系还可以的。”
“不教训他我怎么出这口恶气!”
“听我说,我去跟他谈谈,叫他以后给你多点方便。同个乡里,以后还要经常相处,能和好就和好啊。”
也是春熙命里不该挨这顿打,因这事的缘由,他后来竟还成了邯丰村的村支书,赖的是庄成及村里一些与庄成同一类的人出的力,具体操作流程不详。
讲完这两段故事,才缓和了不久,门口的喧闹又打破饭菜的安闲享用。听得出是很激烈的争执,原因却为其他嘈杂所掩盖。庄成舅本是从打斗中摸爬起来的,碰到这种事,当年的经历悄悄地便驱使他上前,即便只是做旁观者,也要做近距离的。离开饭桌出到门口,他见起事端的是蛤蟆荣与另外一个外表老实的人,后者碰巧是他一老相识的儿子,心里便有些明白——这蛤蟆,又想吃虫了。
蛤蟆荣,若要说人如其名,他是不二人选。不仅长了一张蛤蟆脸,大鼓眼,大裂嘴,连做人的方式也是蛤蟆外形的极好抽象——蛤蟆是进口大出口小,蛤蟆荣也是吃进的多吐出的少。只是这些吃进的多数是靠不光明的手段,否则,可能现在该叫他“貔貅荣”了。正因为此,若与人发生争执,可以推测一般他都是无理的,无理却并不妨碍其从争执中获得好处。家有八兄弟,年轻时个个是蛤蟆荣那打人儿子的德行,偏偏他们赶上了“改革”大潮,不怕死让他们中几个靠钻不完善的经济法空子发了家,在村里势力颇大。蛤蟆荣是兄弟八人中混得较差的,他不像另外几个,捞到一把就收敛做起正当生意,而是把他的老嗜好——赌,玩大了。他也是庄成宝场的常客之一。这赌场,你若成了常客,必定赢少输多,因没有一个赌场是不做假的。常听到有人说刚开始赌时运气很好,其实是开赌的人抓住人的贪欲心理,让你先尝点甜头,后面他不愁收不回来为诱惑你而投下的本。蛤蟆荣因为成了赌场常客,一份家业便给他泼出去不少。混得差,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流性不改,好在外惹事端。兄弟们有心要拉他,见他这样,知道拉了也是白拉,索性算了。但势力还是借他用的,他敢以无礼碰有礼从有礼口中夺食,缘由即是在此。这回他见停车场来了辆宝马7系,见车主面生,左右了解一番得知此人在本地并无多少交游人情,接着酒疯,就上前撒泼,想从宝马男那儿弄点什么好处。这宝马男虽籍贯在德滨,然几乎不在这一带活动,做的也是正当生意,碰到地头蛇,心中暗暗叫苦,忽见庄成出得门来,忙呼:“成叔!成叔!”
庄成上前,点点头,又转向蛤蟆:“猴仔你又吃酒了吧!哈,我知道你,吃酒了就来个忆苦思甜,温习过去的老本行,感激今日的好生活。就算了吧,听哥的!这人是哥相熟的仔,给哥个面子。走走走,哥请你喝酒,还有一条十七年的酱香茅台没开!”搂着蛤蟆的肩膀就往里去,又示意宝马男把车开走。蛤蟆见庄成出面,面子是不能不给了,嘴上却还依依不饶,走几步一回头,一直骂到宝马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