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太空蔚蓝之上悬挂的月亮,已有狗和人到达过那里,到如今在那里存在的也只不过是一堆机器而已。这没什么好向外星人或者我们人类自己好炫耀的,这种行为带给我们多少快乐呢,由猿人进化而来的地球生物不是来自于月球,快乐当然不来于此。我们要面对很多很大很复杂的问题,这没什么,人生总是如此,不管有没有去解决这些问题,多少都会产生损伤,不论对自己还是他人。月亮不该失去它的光,人不可以没有情绪没有表情没有言语。我们不是来自月球,但不代表我们不能从月球寻求快乐。
这个星球——生存于此的我们——并不懂得如何快乐起来,全身戴满了施华洛世奇也没有用。大多数人尽管抬头看月亮,心里盘算的永远不会是月亮。而在阿扩的眼里,除了月球——尽管一点生机也没有——再无其他。
阿扩在八年前写成《月球计划》一书,幽默诙谐而且充满讽刺和奇思妙想,完全是第初稿出版便已脱销,人人争先一睹为快,民间出现了一股模仿风潮,多少给无聊又一成不变的生活续上了一段滑梯式的冒险。不过那一切都是无关的,与任何人无关。问题始终存在,而且民众根深蒂固的思想禁锢得不可思议。娱乐,当然这《月球计划》具有相当的娱乐性。
不过,如果仅仅是娱乐那就好了。
另一方面《月球计划》关乎黑暗意志,传播负能量,煽动人民群众,影响民众的价值判断。当局有些无聊的评论家学者之类的研究了书本之后确认阿扩患有精神分裂症,而且阿扩的奶奶和外婆都是精神病患者,阿扩的基因里隐藏着这些不稳定分子,于是抓捕了阿扩,一关就是八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自由,同时销毁的还有所有售出的《月球计划》,民间不得有任何人收藏,一经发现论罪处理。这堪称是二十一世纪的焚书坑儒——这不是地球的灾难,这只是阿扩的灾难。
而八年过后,民间估计早已忘记这个疯子一般的阿扩,《月球计划》最终的目的只是——阿扩想在月球里随心所欲地散步。《月球计划》不是枯燥无味的百科全书,教人如何制造飞船或者传授月球的构造等等,阿扩也无欲探索月球的秘密,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一望无际的星球散步会让心情变好——这很奇怪。
八年之后的阿扩仍然被关在疯人院,疯人院建在一座郊外的小山坡上,高高的围墙,黑色阴森的大铁门将隔绝了外界。莫如说这其实就是一座珍奇百兽的动物园,疯子们在墙内独自发疯着,而实际却被牢牢的束缚。
而这个故事便开始于这一座疯人院。
1.
城市不大深处偏远——用个比喻来说就是——我们需要穿过一条条公路和一座座深山才能到达海岸,这座城市就是处在大陆边缘的海岸线上,疯人院更是偏远这更不用我来说明了,谁见过把这东西建在城市中央还占据比鲸鱼还大的位置呢。围墙确实成为了这个城市的标志,何以用围墙来标志一个城市,想必这城市毫无乐趣,到处充满着乏味,每天新闻联播重复模式报道一样的毫无可取的乏味。这怪不了谁,谁该负责呢——没有人想这个问题,噢,他们都要工作要学习要恋爱,拿出时间想这些事简直是掐住了他们的喉咙。
疯人院在郊外的山坡,像城市中年代已久的教堂一样与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独树一帜,不过它的存在可不像教堂那样神圣,不——从性质上来讲简直是一个是高高在上飞翔的大鸟,一个是小溪流中顺水而下的小鱼——毫无任何关联的点。举这个例子只是为了说明——疯人院的独特性,和实际上它的模糊性,猜测性与敬畏性——像我们对待上帝的态度一样。
疯人院有三座建筑物,哥特式风格,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存在了这里,阿扩不知道,其他人也闭口不谈,甚至觉得从没人对这个疯人院的存在提出过疑问。有一座是病人楼,一座是办公楼,还有一座是神秘大楼,一个花圃式的操场,一个水还算清澈的小湖,一条小河和一根发着银光的国旗杆。神秘大楼据说住着一位院长和他的几个亲信,从不让人靠近而且戒备森严,它是疯人院的一部分但似乎跟疯人院毫无瓜葛——就像南瓜和西瓜同样长在一块地上,实际上毫无关联。三座大楼加上一堵高墙,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来说那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独立的地方,与他们自身生活隔着一条不可跨越的悬崖绝壁的另一世界,直至被城市里的人忽略——因为那对于他们来说,疯人院的概念等同于蓝天白云或者风与时间,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每天都可以看见,却与己无关。
一年四季里的夏天,正是这个时候。
四点一过,天就开始泛起光芒,世界处于混沌,像刚刚睁眼努力搓眼睛的状态,意识被包裹在鸡蛋里。阿扩处于睡眠,蚊声细细犹如情侣们趁着晨曦偷偷亲吻。阿扩的室友阿润便立身坐起,头微低,开始了每一天的第一刻冥想。阿润的习惯在于跟随太阳起来,身体早已形成自然感应的能力,对太阳光特别敏感,无意识的跟随着太阳光,太阳赐予阿润力量以及活下去的乐趣。
阿润曾是一个配音演员,清晨起来的时候他就发挥本色,像展示口技一样发出各种声响,在梦里出现的一切声音他都将在现实里一遍一遍重复,谁也不知道他是清醒还是属于梦游的幻觉。他爱他的职业,深陷了进去,像走一条永不到尽头的黑色隧道,没有光也没有人叫醒,独自一人摸着绝壁前行,他在各个角色里流连忘返,以至于最后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阿扩起来,细细刷牙,洗脸,然后抹上胡须膏剃去浓而黑的胡须,他什么都没想,胡须剃的专心致志,爱是怎么一回事,曾经看上的姑娘,家里隔壁见到他就喊叫的小狗等等,一切的一切阿扩都不会在刮胡须的时候想起,阿扩一心觉得刮胡须是件神圣的事,那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标志。
时间悄无声息地到了七点,无形的风吹过似的,阳光足够晒得人皮痒痒了,在阿扩洗漱的空当里,阿润出去操场看升旗了。
无可奈何。阿扩心里一直充斥着这个念头。濒临绝望却还未掉下绝望的深渊,紧抓着悬崖的藤蔓摇摇欲坠,爬上去无望,掉下去是迟早的事。这是目前的状态。阿扩坐在桌前,双手合拢两个大拇指顶着额头闭目沉思。窗外阳光眀晃晃的,直视的话眼睛难免难受。
他开始思考自己。对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点自信也没有,他觉得自己人生剩余的时间将在这里耗下去,完全毫无用处的浪费下去,如同被丢弃的西瓜皮。
阿扩睁开眼睛,翻看了下手掌,又闭上了眼睛陷入能听见轻轻叹息声的沉默中。
2.
在读小学的时候,阿扩为了偷摘学校花园里的一颗石榴费劲了心思,每次等到值日的日子便心生窃喜,即使要拿着扫把和垃圾桶从五楼下到一楼做完卫生,再上到五楼归还扫把和垃圾桶然后下楼回家,他都毫无怨言。在那以前阿扩从未见过石榴这玩意,不知道红红的果实里面是什么样子尝起来什么味道。放学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阿扩拿着扫把头捅着挂在高枝的石榴,个头小,还是够不着,只能望着石榴舔舔嘴巴。说实话学校里的石榴又小又涩,尝起来肯定没什么水分和甘甜。可是,阿扩看着那石榴将近半个月,直到最后石榴不知是谢了还是被其他同他一样的人偷了去。
那是阿扩读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的事了,这两年的同一个季节阿扩都在望着挂得高高的石榴里过去了,知了重复的叫了多少怎么也数不过来,看不到石榴的时候,阿扩总是望着窗外思念着,那时候偶尔有个损友问一句,在想哪个女孩子啊。被这么一说,阿扩脸居然红了一片,别过脸去用手遮住视线。阿扩的确喜欢着一个女孩儿,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现在阿扩仍然记得女孩姓甚名谁,不过只是因为名字跟金庸小说里的一位女侠同名勉强记住了。
有时候会发生一些让人欢喜的事,小女孩儿偶尔和阿扩说句话或者不经意间看了阿扩一眼,阿扩都能乐呵一整天笑个没完,要是能遇到她做背书的小组长阿扩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当天课文当天就背完了,然后带着第二天女孩儿会夸他厉害的那种幻想进入睡眠。路上偶尔会捡到一个硬币,五分的,一角的,都喜欢背面的年份,看着发呆,如果是1980年的那就更兴奋了,阿扩出生于1980年,对这个年份的东西仿佛都觉得与自己息息相关,嗯,我出生的那年世界是什么样子,周围的人都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宇宙有没有什么变化,村口的那棵树长到多高,诸如此类阿扩都想去知道。
在如此光景里阿扩度过了小学的五年级和六年级,带着一丝丝的孤独。从五年级起,阿扩从一个熟悉的地方搬到了一个陌生的学校,站在讲台介绍自己的时候,想到其他人不用像自己这样如同一只大象突然闯进教室齐刷刷吸引大家眼球,阿扩有些羡慕,他们生来属于这里,而他不是。阿扩总喜欢找那些同自己一样同期转学的几个说说话,阿扩觉得至少他们都能感受到同样的一种东西——孤独。
学校升旗的时候阿扩很崇敬,虽然有时候也会偷瞄女生的内裤和女孩们绑起的马尾,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女孩们的笑容总是让人很温暖,仿佛一下子把几年来积攒的伤都擦拭了去,有种记忆回暖的味道,空气清新,鸟儿飞来飞去,那是人生再不能多得的时光。
阿扩曾受到保护,是一个男孩儿。刚转学那会,阿扩对城市不熟悉,路上又常有一些小混混,男孩同阿扩顺路便领着他回家,拿着一根小红旗,过马路前举起旗子摇一摇,那时候阿扩心想这辈子得好好珍惜这个人,男孩的形象就像蜘蛛侠一样保护着所有人,让世界和平安定。阿扩和男孩成为了好朋友,常去男孩家玩游戏和看电视,男孩有一个读初中的漂亮的姐姐,那时候阿扩挺喜欢那位姐姐的,会偶尔同他俩玩游戏,会说好听的声音,还会买零食给他俩。五年级阿扩在花开得正艳一样的时间里度过,每个周末有游戏,还有漂亮的姐姐,让阿扩一度忘却了孤独的滋味。
要升入六年级的时候,男孩的爸爸出了车祸去世了,前一天阿扩还见过的人第二天便已不在了,男孩情绪变得暴怒,说着要把那个醉酒的家伙杀死,把他全家都杀光,说着他一定要报仇的话,然后大声地哭出来。阿扩也跟着男孩一起哭。阿扩不知道要说什么要怎样安慰男孩,他更加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站在男孩旁边感受到的从男孩身体散发出的强烈的孤独感。六年级渐渐地过去了,夏天也悄然到来,考完毕业试,大家又重新被打散,男孩去了不同的学校,后来听别人说起男孩的妈妈改嫁了。而阿扩和男孩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就此成为了两条生活在不同海域的鱼。
阿扩的另一个玩伴,长着一头细腻的黄毛,是通过男孩认识的,六年级的时候在学校旁边的一条河溺水死了,阿扩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一堆人围在岸边,听说医生拿着烧的火红的棒子在检查黄毛的身体,赤身白条的,阿扩哭了,阿扩以为人的一生有个六七十年,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没有平均的寿命,黄毛在花刚含苞的年纪便被一场雨打落在地。黄毛住在阿扩家的斜对面,是一个很勇敢的家伙,小小年纪砸人车窗的事没少干,又是独生子。黄毛去世之后,他的父母亲接受不了事实,不久之后搬走了。往后关于他们的事,阿扩再也没有听说过。
阿扩又重新陷入了被孤独感包围的境地当中,像一只大象招摇过市一般的孤独感,阿扩想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隐藏到人群当中去,隐匿到角落里。夏天过的极其漫长,阿扩在一阵阵焦虑当中迎来一场又一场的暴雨和台风,日子里包含着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一天又一天。
3.
“死了。”阿润摇头晃脑的走进来,带着渐渐剥离的晨光。
“死了?”阿扩问道。
“死了。都死了。我们都要死。”
“恩,是的,我们都要死。”
“不是。”
“不是什么?”阿扩自然不明白阿润话里的意思。
“不是你说的死了。”
得得,阿扩完全不知道阿润说什么。阿润胡言乱语已经成为每天必须吃饭一样必然的事实。
“又有人失踪了。”阿润说,仰着头看着天花板,神情带着憎恨,信誓旦旦一样决心地说着这话。
“谁失踪了?”
“那些双脚戴着脚镣的病人又不见了一个。”
阿润每天出去看升旗,其实是出去观察那些双脚被脚镣禁锢住的“深度患者”。只有在清晨的时候,深度患者才能被允许出来操场活动一小时,其余时间则被关在漆黑阴暗的房间里。医院称,那些深度患者已经不受控制,所以必须加上脚镣加以限制活动。医院的工作人员不够,不能整天照顾这些深度患者,只能采取如此下策。
“会遭天谴的。”
“你还信这东西?”阿扩不自然地笑了笑,心里却闪过更加不快的情绪,如同阴云无论怎样飘来飘去始终在他头顶上方。
“神一直在看着。”阿润说的铿锵有力。
不管神有没有在看着这一切,阿扩一点也不关心,不会发生的事自然不会发生,会发生的事业已发生。静静等待即可。
可是,逃离疯人院无法静静等待。紧紧勒住的绳索总有一天会断开,在这一天来临之前必须爬上岸去。为此,总得做着什么。阿扩一直处在这里,总得做些什么。夏天过去了一半,蝉虫鸣叫的更凶了,雨不见的光临得有多勤。想不出要做什么的时候,不妨期待一下雨的降临好了。活着总得期待点好,总比什么都空空的好些。
阿扩拉阿润去食堂吃早餐,阿润又在左摇右晃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阿扩也随时应和着,反正眼下无事可干又闲的快要长虫。
“不得了阿,兔子君。”
“我可厉害着呢。”阿扩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