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不玩你玩谁(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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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两个星期后,魏小环跟着肖海回了老家。

肖海家三面环山,那真叫开门见山。还好住所不是窑洞,而是跟魏小环家乡差不多样式的红砖青瓦房。村庄不大,不过百十来户人家,他们的新房在最靠前的一排。肖海告诉她,这层瓦房三年前就架好了顶,今年开春刚刚装修好,就等他娶媳妇住进来呢。

准备一番,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自始至终,魏小环都穿着一套火红色的亮面新娘装,喜气而又艳丽。简单地化了淡妆,一张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否因为哭过,眼睛里盈盈的,汪着秋水似的。她端着一杯酒跟着肖海,一桌一桌的敬酒。在那些土里土气没见过世面的客人们眼里,魏小环就是一只凤凰,一只天鹅。他们不明白这只凤凰或者天鹅为什么飞进了穷乡僻壤,更令他们不解的是飞进来就飞进来呗,为什么偏偏下嫁给穷光蛋肖海呢?轮到最后一桌时,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这一桌都是和肖海年龄相仿的男人。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冲着肖海说,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艳福不浅啊!一边说着,还拿眼睛挑逗魏小环。魏小环装出承受不了的模样垂头不语,心想今天是姑奶奶结婚的日子,可不能轻浮,若是搁在往常准把你电晕。另外一个声音故意含含糊糊地说着一句话,魏小环仔细分辨,还是听出来了——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啦。肖海显然习惯了这种戏弄,作势要打他们,结果伸出的拳头挡在他们的胳膊上,最后大家一起笑着干了。

婚礼规模不小,一共坐了十六桌,都是肖海这头的亲戚,还有村里的家族中人以及狐朋狗友若干。过后肖海告诉了她一件事。肖海说本来预计十四桌就能坐下,所以一共买了十五条鱼,打出一条富余。谁料多出了两桌,别的菜还好对付,凑凑合合弄上了,就差鱼,现买肯定来不及,集市离庄十来里地呢!后来,负责烧火的师傅看见头遍席吃剩的一条鱼还没翻身,灵机一动把鱼翻过来,看起来跟整条没什么区别,只要没有人提前给鱼翻身,定然不会露出破绽。就这样,几个帮忙的厨子把吃了一半的鱼端上桌,居然蒙混过关了。肖海说,现在我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呢,万一遇见爱找茬儿的主儿,不把桌子掀了才怪。魏小环听完,心生别扭,觉得婚礼太寒酸了,一辈子就一次,还出现这种事儿,要是让厨子说出去,多不好看啊!她觉得肖海家太抠门了,难道多买一条鱼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吗?还有那个“小胡子”说话时的神气也让她看出了一些蹊跷,好像肖海娶到魏小环这样的妻子就不是正道来的,非偷即抢;或者魏小环本身有什么问题。她把这些疑惑暂时埋进心里,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切就会明了。事实也是如此,当她彻底明了一切时,她感到的是天塌地陷。

因为路途遥远,婚礼上魏小环这边的亲戚一个也没有,连父母都没来。之前,她给母亲打电话,告诉母亲自己结婚了。母亲吓了一跳,以为她开玩笑呢,后来听她简单地叙述才明白过来。母亲嫌她嫁得太草率,生她的气,叹着气感慨儿大不由娘。魏小环不敢说出隐瞒两年多的苦衷,也没功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她讨好地说,妈,我结完婚就回家,您别着急,我过得挺好。

母亲由鼻腔哼了一声,说着气话,你甭回来了,半年多都不回,眼里哪还有这个家。

母亲这么一说,她突然就想家了,泪花也迸了出来,再说话不由得带了哭腔,妈,您这么说让我很难受,你们俩千万要注意身体,按时吃药,别舍不得花钱。

母亲的心终归是软的,女儿一哭,她也跟着哭了,嘴里还说,别哭了,妈没怪你,妈就是担心,就你一个女儿,在身边多好!

但这毕竟是魏小环自己的选择,当妈的说什么都不管用。

回门时母女相见自是一番彻夜长谈,之后母亲也就认了。她对姑爷这个人没意见,只是觉得那地方不好,山旮旯子,穷呀,怕闺女受苦。

临走时,魏小环背着肖海把一张两万块的存折给了母亲。

母亲很生气地说,我们有儿子,不要你的钱,以后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把存折塞进母亲的衣兜里说,他不是还没毕业吗,花钱还来不及呢,再说了,我还有呢,您放心吧!

母亲没再往外掏存折,不确定的眼神询问她,你真的还有吗,别骗妈,以后你一个人在那儿只能靠自己照顾自己了,有啥事或者受委屈了就赶紧告诉家里。

魏小环装出不耐烦的口气说,我有啊,您别疑神疑鬼的,肖海对我非常好。

父亲也看不过母亲的啰嗦,瞪着眼睛说,别瞎说,你还盼着闺女受委屈呀,她又不是孩子,天天算数,比咱们俩都精!看来父亲一直没有怀疑过魏小环的工作,真以为她做了好几年的会计。

母亲像想起了什么事儿似的又说开了,好好的工作就这么给辞了,怪可惜的。

魏小环不答言,一提到工作,她心里就发憷。

父亲很开明,对母亲说,反正咱们也不指望着闺女赚钱了,辞就辞了,难道还干一辈子啊,咱们已经够拖累她了,这回结婚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新婚过后,肖海在十多里地以外的县城找了一份出力气的活,薪水微薄到刚够贴补家用。平时魏小环呆在家里洗衣服做饭,活计倒是不多,冬天正是乡村的清闲时节。整天围着锅台转,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一长她便腻味了。电视也不想看,山里没条件装有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台,非常没劲。有时想聊天,却找不到人,村里的人跟她根本不是一路人,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只有等肖海下班回家跟她温存一番,缓解一下孤寂,可他常常早出晚归,有时还上夜班,剩她一个人独守空房。每当这时,她老早便躺进被窝。山村的夜无比寂静,像死了一样,连呼吸都没有。寂寞仿佛茂盛的海藻从她心底疯狂地生长起来,一夜胜似一夜,缠得她几乎窒息。她总是失眠,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城里的事儿,想着蓝春霞。说实话,到了现在,她对蓝春霞倒恨不上来了,只觉得她可怜甚至可悲,那感觉就像置身康庄大道的自己对着水深火热中的蓝春霞生发怜悯和同情,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拯救别人的资本。她把那些时光看作一场梦,与别人的相遇不过是彼此的梦擦肩而过,只有肖海是真实的。

她渴望美梦成真,然而生活毕竟不是做梦。

他们的院落格局是老式的,那里叫做“套院”。就是前后两层房,前面那层房的后院同时也是后面那层房的前院。魏小环和肖海住的那层房后面还有一层房,那层房里住的不是外人——肖海的母亲和两个光棍哥哥。肖海的父亲死于五年前,魏小环的婆婆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魏小环一点儿不待见这个老家伙。一开始还想试着接受,随着相处日益增多,她越发对这个和她奶奶年龄不相上下的老太太打心眼里厌恶起来。老太太很邋遢:长指甲里青黑青黑的都是油泥,耳后根、脖颈上经年的皴有如年轮一般。魏小环想如果给婆婆洗个澡,搓下的泥说不定能够脱块儿坯。老太太爱管闲事,净说些魏小环不爱听的话。比如魏小环赶集时买点水果或者点心给她送过去,她一边吃着一边说,又花钱了,攒着点吧!气得魏小环再买稀罕东西也不给她送。

还有一次,更让魏小环生气。那天,她穿了一件土黄色的呢子长裙,是冬天穿的那种,这是她迄今为止买过的最贵的一件衣服,花了一千多块呢!婆婆到当街晒太阳,从堂屋经过时见她穿着裙子,脸色瞬间沉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摇头叹气拄着拐杖往当街走去。过了一会儿,魏小环去厕所,厕所就在大门口,紧挨着当街。方便时,就听见婆婆在外面跟别人说,好看有啥用,不跟来点实惠的,大冬天穿裙儿在屋里臭美呢,怕是等我死了也看不上孙子一眼。当时,魏小环就没了便意,立马系好裤子,气冲冲地跑出来,走到门口,她又停住了。想想,干嘛跟这么大岁数的人一般见识呢,她愿意说让她说去吧,跟她发脾气倒让肖海不好做人。她悻悻地回了屋。

婆婆的话虽然难听,倒是提醒了她。算算结婚三个多月,竟然没有一点儿怀孕的征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她干脆骑自行车去了县城。到医院检查一下,果真还没怀上。临回家时,她到药店买了避孕药。她觉得,现在有了孩子也是累赘,因为说不定哪一天她会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对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尽管她不愿相信,但感觉无法自欺欺人。

嫁过来时间一长,她多少听说了一些东西。尽管有些言语不能全信,但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芥蒂。有次她去赶集,在服装摊上碰见了“小胡子”。当时她想挑一件长裤,套毛裤穿的,就听有人叫她嫂子。开始她还以为是叫别人,可那声音却在耳边,真真儿的。她一歪头,看见“小胡子”正一脸笑意地盯着她。她笑道,你怎么管我叫嫂子,看你不是比我大许多吗?

“小胡子”嘴一咧,唇上的胡子便像鸡毛一样翘起来。他咳了一声说,这不是从肖海那儿论的嘛,他比我年龄大,我自然管你叫嫂嫂了!

他这声“嫂嫂”让魏小环想起了孙悟空对铁扇公主的称呼,心里一阵别扭。于是,她没再答话,意思是懒得理他,她讨厌乡下这种油嘴滑舌又没多少文化的男人。

嫂子这是想买条裤子吗,海哥怎么没陪你来呀?“小胡子”死皮赖脸,一点儿看不出脸色,也没准儿是看出了却故意搭讪。

他上班呢!魏小环淡淡地说,随后拿起包就要走,她没有买裤子的心情了。

我真羡慕海哥呀,能娶到嫂子这样的美人儿。“小胡子”不依不饶,跟在她旁边嬉皮笑脸。

你不买东西吗,老跟着我干什么?魏小环害怕村里人看到会在背后说三道四。

我已经买好了,你要是回家,咱们一块儿走吧!“小胡子”得寸进尺。

不,我还想再转转,你先回去吧!她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那我陪你转吧,反正我回家也没啥事儿。

不敢劳你大驾,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别总跟着我了,让村里人看见了不好!魏小环以为这招管用,适当舒缓了说话的口气。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没想到嫂子这大城市来的人儿也这么保守啊!

这句名言从他嘴里出来,完全变了味道,魏小环听着就恶心。她不想在大街上跟他发火,那样只会让更多的人看到,只对自己的名声不利。她想吓唬一下“小胡子”,便用警告的口吻说,你再跟着我胡扯,小心我告诉肖海,让他揍你一顿!

他敢揍我,他是我对手吗,我可是当过三年兵,练过散打的。“小胡子”不屑一顾。

就你当过兵呀,他当的时间可比你长,揍你这种东西,一拳一个。魏小环不甘示弱。

别说笑话了,就他,还当过兵?“小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魏小环懒得理他,快走几步去推自行车。“小胡子”笑毕,赶紧追上魏小环,抓住车把说,嫂子,你听我一句话,他真没当过兵,肯定骗你呢,你小心点吧!

魏小环本来想把他骂走的,可见他正经八本的样子,便犹豫了。“小胡子”说完,走了。魏小环愣了一会儿,想起“小胡子”刚才的笑不像是装的,心里的疑虑油然而生。但考虑到“小胡子”的为人以及这个人的品性,魏小环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她也不好去问谁,万一“小胡子”信口雌黄,那倒给肖海带来影响,所以她选择埋在心底。

这件事好比某些伤口,平常日子根本注意不到,它自己也安然无恙;一旦阴天下雨便会隐隐作痛,迫使你不得不去面对它,寻找整治它的办法。有时,魏小环就想试试肖海,故意问一些关于当兵时的事情。肖海被问得烦了,便说,不都说过了嘛,没什么可说的了,睡觉吧!他的敷衍让她疑窦丛生,她决定找个时间解开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