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娶了魏小环,兴奋了好几天,那感觉就跟捞到了天大的好处一样。自从魏小环过门以后,肖海就没有闲下来。他就像一个终于拥有了土地的农民,终日不辞劳苦的耕耘着,恨不得死在这块地上。他知道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他在享受劳动的快乐时更希望早日得到丰收。过了年,他便虚岁三十了,他希望那一年能得个一儿半女,村里像他这么大岁数的男人早当了好几年爸爸。可是,三个多月过去了,魏小环的肚子依然像来的时候那样扁扁的,瘪瘪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更没见她有过呕吐之类的妊娠反应。他想起了那次打胎,是不是当时留下了副作用呢?如果不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好几次他都想问问魏小环,或者劝她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可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他不好意思开口,他自我安慰地想:也许上次打胎累住了,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才行。他觉得身体跟土地是一个道理,种了几年的土地要想长好庄稼还要苗肥呢,所以人的身体是需要大补的。这样一想,他对魏小环便更加体贴起来,隔三岔五买条鱼或者藕粉大枣之类的东西给她,叫她滋补。魏小环不明白他为什么花钱买这些东西,吃下去就不那么坦然,于是禁不住问他。
他说,没什么,我是看你太瘦,上次打胎也没吃什么好东西,所以给你补补身子,争取早日让我做爸爸。
魏小环那时正吃着避孕药呢,她略微一怔,然后脸色随即恢复正常。她说,快别买了,都是家出的,哪儿有那么娇贵,再说了,每个月就那几百块进项,除去吃穿用度根本剩不下几个钱,还是想想办法,多赚点儿钱吧,有了钱,养孩子也容易。
钱的事儿不用你管,养家糊口是男人的本分,你就安心地打理好这个家,再给我生个儿子比什么都强。肖海这样说是为了不让她为钱操心,收起原来自己赚钱自己花的个人主义。在他看来,女人一旦和钱较上劲儿,肯定没什么好结果。
海,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魏小环觉得是该挑明的时候了,要不然很有可能因为一时的妥协而断送了一辈子。
啥事儿,你说吧!肖海不知道魏小环的心思,但他能感觉到麻烦要来了。
我不想住在村里,咱们一起赚钱,在城里买套房子吧!
应该说这个要求没有超出肖海的意料,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儿棘手,他的原则是能不动最好不动,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搬到县城。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对生活条件基本没什么要求,必须有的都有,再多几样儿便很是知足了。可他不能将真实想法说出来,他怕她伤心、怕她委屈。可他又真不想搬进城里,所以只能以探询的口气问道,一定要往城里搬吗,有啥重要的原因?
搬到城里不好吗,不管是就业机会还是生活条件,虽说比不上大城市,可总比小乡庄儿好,再说了,将来有了孩子,城里的教育条件也要比村里的民办学校强得多,其实咱们住哪儿都能凑合,可是也该为孩子想想不是。魏小环适时地将还没影儿的孩子搬了出来,她明白这个无形的筹码比任何理由都来得充分,都具有说服力。
你说的也有道理,是得为孩子着想,我就是担心妈没那块儿没人管,还有咱们如果不要地了,那花销可就大了,连粮食都得买。肖海是真的担心。
妈现在跟大哥二哥一块儿过不挺好的吗,地肯定是不要了,谁愿意种谁种,种地能挣多少钱,还累死累活的,不如做个小买卖。这些想法憋在魏小环心里很久了,此刻终于一吐为快。
那样也不是不可以,我就是担心妈,毕竟咱们结婚了,有了儿媳妇,还让妈跟他们过好像不太好。肖海犹豫不决,不敢拍板。
那有什么不好的,难道大哥二哥还……会结婚吗?魏小环本来想说“还能娶到媳妇吗”,说了一半儿才觉得不妥,赶紧改口,不过估计肖海已经听出来了。她怕肖海生气,马上加了几句,以期不让第一句给肖海留下太重的印象。她说,我们过上好日子再把妈接过去不是也行吗,我想她劳碌了一辈子恐怕还没出过县城吧?
肖海还是听出了魏小环原来的意思,不过他并不在意,或者是已经麻木了,因为他不记得有多少人嘲笑过他家娶不上媳妇。仔细想想,都是因为家里穷,媒人从没登过他家的门儿,要不然大哥二哥也不会眼睁睁地加入光棍的队伍。在村人眼里,等他的年龄一过,肖家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名副其实的“三光家庭”。没人相信他能摆脱命运的束缚,所以当他把魏小环领回家时,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为之一震。就在他刚结婚那阵儿,有位长者还颇为欣慰地对他说,这下好,你家的香火能传下去了,老肖地下有知也该含笑呀。老肖指的当然是肖海的父亲,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家伙留给肖海最为深刻的印象便是懦弱无能。在肖海眼里,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自己居然继承了父亲的这一点儿,并且无力摆脱。
你怎么了,我说话不好听了吗?魏小环见肖海突然陷进一种情绪中难以自拔,以为她的话伤害了他,便有些后悔。
没事儿,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我家之所以如此穷困的原因。
那,想到了吗?
想到一些,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过于儿女情长,遇事不够果断,还有不那么嗜财如命。
说得有点儿道理。魏小环深有同感,她觉得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来,但她不好意思说。
那个原因便是肖家人过于老实,胆小怕事,而且特别容易安于现状,根本没有想要改变生存状态的勇气和决心。从这一点而来看,魏小环觉得肖海还不如自己,如果自己是个男人,肯定活得比现在精彩许多。应该说现在就是一个机会,是她施展才能开创新天地的机会。她不想靠谁,她只想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开阔地,能让她使出浑身解数,她就不信过不上好生活。她瞧不起蓝春霞那种依靠男人过日子的生活方式,但并不代表她对那个职业有什么偏见,只是觉得它亵渎了真情。她认为,动物和人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感情和廉耻心。她不是动物,所以她需要通过一种光明正大的途径来实现人生价值,所谓根红苗正,能与他人不加掩饰的侃侃而谈。不像以前那样总觉得低人一等,回避着亲人和朋友对自己以及工作的关注。
要不这样吧,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再做怎么样?肖海征求她的意见。
嗯,也好。魏小环看着窗外说。
窗外一片漆黑,被放大的窗影模模糊糊地投在院落里,像一个人空荡荡的心。魏小环站起来,一把拉好窗帘。
还没有等到过年,魏小环和肖海自结婚以来的第一场战争便爆发了。
那天晚上回来,肖海感觉头疼,鼻子好像也有点儿塞。可能是感冒了,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在抽屉里找感冒药,他记得上次给魏小环买的感冒药还没吃完。翻了几个抽屉,都没找到,就在他想问问魏小环感冒药放在哪儿的时候,看到了一盘没吃完的胶囊。他随手拿起来,以为是感冒药,可一看说明,他傻眼了。哪里是什么感冒药,而是魏小环正在服用的避孕药。肖海气得头就要炸开似的,眼睛瞪得鼓鼓的,跟要弹出来一样。他攥着那盘药,紧紧的,仿佛手里的不是药而是仇人的心脏。
魏小环正在烧火,锅里的水已经响边儿了,还没开。她放下火棍,去收拾面板上擀好的面条。肖海像一片翻滚的乌云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魏小环被她吓了一大跳,面条差点儿掉在地上。她说,你怎么了,风风火火的干什么,脑门上怎么那么多汗?说着,她伸出手就要去摸他的额头。
他粗鲁地挡回她的手厉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说着,他便把手里已经揉搓得不成样子的避孕药摔在了面板上。
是这样,在没落户县城之前我还不想要孩子。魏小环理亏地解释着。
好啊,好啊,你竟然这样想!为了自己吃喝玩乐,竟然连孩子都不想要,你怎么是这种人!?
肖——海(魏小环真恨他的名字为什么不是三个字,那样叫起来更能表达自己此刻的愤怒和委屈),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混蛋,我是那个意思吗?说完,她拿起面条往灶台走去,水已经开了,白色的哈气一阵阵升腾着,蒸腾着她的心。
你还能有什么意思,你把我当傻瓜好糊弄是不是?我还纳闷怎么回事呢,还想着有时间到医院去查看一下呢,多亏了没去,去了真丢人啊,原来出了家贼!闹了半天,我每天晚上都白忙活了,我他妈做的都是无用功!肖海压低声音叫嚣着,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魏小环把面条下到锅里,盖好锅盖。哈气太重,她看不清肖海的脸,但能感觉他的愤怒。她等了一会儿,等他说完了。她坐在马扎上一边添柴一边说,难道我是为了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看看人家的日子,哪家不比咱们过得好,每个月就你那五六百块钱够干什么,你倒沉得住气,一点儿不着急,生孩子,就知道生,生出来让他跟你一块儿受穷是吗,大男人眼光那么短,一点儿上进心都没有!
肖海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阴阳怪气地说,后悔跟我了,嫌我一穷二白,没本事又没钱是吧,我早看出来了,你根本看不上我,你在城里过惯了那种日子,现在的生活你过不下去了,你受不了了是吧,真不要脸!
一听话里有话,魏小环火冒三丈。她扔下火棍,嚷着,说话归说话,你别侮辱人行不行,你说我怎么不要脸了,我过惯哪种日子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肖海撇撇嘴,哼一声,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还用我说吗?那语气是要给她留面子的。
魏小环心里发虚,可嘴上还很强硬,我不清楚,有什么话你就明说。
我问你,我是你第一个男人吗?那个打掉的孩子是我的吗,你甭骗我了,还说你崇拜军人,你就是跟男人玩惯了,没留心中了弹就薅过我来当冤大头。
不提军人还好,一提军人,魏小环便气不打一处来。埋藏了许久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快别拿军人自居了,你真当过兵吗,有本事你把士兵证给我拿来看看!见肖海无话可说,魏小环来劲了,你不用凶我,你不是第一个怎么了,难道你是童男子吗,你有什么可冤的?魏小环明白了肖海是因为没得到她的初夜加之看到她服用避孕药而妄加推测,其实他什么都没掌握,更没有充足的证据,关于怀孕的问题也仅是停留在怀疑的层面而已。他手里没有她的把柄,她不用担心什么,所以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这倒把肖海给问住了,不管魏小环是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都不能说。如果说是,傻子才相信,要是真话,那显得他也忒没本事了。如果说不是,那他跟魏小环便是一路货色,他根本没权利指责她。他无话可说,气咻咻地拿起避孕药当着魏小环的面扔进了灶膛,然后丢下一句“就是不许你吃”便回屋了。
面煮熟了,魏小环也不喊他。她自顾自吃了两大碗,故意把汤勺和盆子弄得出奇响亮,但直到她收拾完桌子,肖海也没出来。魏小环心里乱糟糟的,她懒得洗脚刷牙,收拾好厨房就直接进了屋。肖海穿着皮鞋躺在炕角,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搭在额头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发现魏小环进来以后,肖海便出去了。魏小环隔着玻璃看他在院子里转磨磨儿,心想真不是个男人。她便坐下来打开了电视,无聊的娱乐节目:一个男孩拉着一个女孩的手信誓旦旦地做保证,两个主持人各站两边,一个假惺惺地煽情,一个傻乎乎地说着自以为幽默的话,都说完以后,男孩便拉着女孩的手坐到了一起。魏小环关了电视,再看窗外,已没了人影。她躺在炕上时听见从厨房传过来“吸溜吸溜”吃面的声音,于是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早起,谁都不搭理谁,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情。吃饭时,魏小环给肖海盛好粥,放下碗就要到堂屋去。肖海赶紧叫住了她,语气是缓和的、央求的。他说,我昨天想了一宿,是我不好,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的心,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个孩子,可能你岁数比我小,还不能体会我的心情。三十而立嘛,男人到了三十岁就该有家有业了。你也知道我大哥二哥是指望不上了,不光是我,其实咱们一大家子人都盼着有个孩子快出世呢!
魏小环站在桌子旁,听他说完。她没说话,她不想表态,也不知道如何表态。
肖海继续说,其实生孩子并不影响咱们在县城买房,我昨天想了一宿,关于这个问题。我打算这么办,你不想在县城做生意吗,我觉得卖菜就行,本钱小,风险也小,可能赚得少点儿,但是相对稳定一些。然后咱们可以先租一处房子,那样我下了班也不用回家。等咱们有了孩子,让我妈或者两个哥哥帮忙看着都行,或者你看着,让二哥来卖菜。等孩子能上幼儿园的时候,咱们也差不多攒够买房的钱了,这样做岂不是两全其美,既不耽误生孩子,也没荒废赚钱,你说呢?
魏小环想了想说,过了年先这么办吧,指着卖菜肯定不行,等有了本钱再改行,做来钱快的买卖,咱们要买的是楼房,可不是城郊的瓦房。她顺着台阶下来了,但她夜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她的确想了一夜,从遇见肖海到嫁给他再到如今,反反复复,一幕幕曾经熟悉的镜头在她脑海里“快进”。最后,那些画面竟然变得陌生了,秒针在黑暗里麻木地嘀嗒着,她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继而,她再次对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她想起了以前的生活,虽说工作见不得人,可工作以外的生活是那么自由和富足,无拘无束,了无牵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灯红酒绿,热热闹闹,哪像现在这般与世隔绝,像被流放一样。她悔不当初了,听着肖海若无其事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感到生疏,她想到了逃离。是的,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她终于明白自己再也适应不了这种平民生活了。“田园生活”不过是儿时的身不由己,以及由此而来的习惯性麻木。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愿意含着金汤匙出生呢?都怪当初太草率,对未来的生活没做太多预想,才导致如今的局面。幸好现在意识到还不算晚,她完全有能力和资本折回去,她想天一亮就和肖海提出离婚,誓死也要离开这里,摆脱这种不堪的状态。
然而,天真的一亮,夜里发过的誓言却变得像梦魇一样模糊不清,好像那是见不得光的夜露,太阳一出便蒸发殆尽了。尤其是当肖海向她亮出求和的意愿时,她的心又软了,她又看到了眼下的生活所孕育的希望。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出一家入一家哪有那么容易?是啊,走出一种生活进入另一种生活哪有那么容易,生活本该喜怒无常,不可能总是相安无事,不可能一辈子平静如水,如果是那样还有什么嚼头和味道,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呢?这样一想,她便释然了。原谅肖海可以,但是有一个问题她想听听他的实话。她问肖海,当初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要骗我你当过兵?
肖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怎么说呢,当初你不是把我当成小偷吗,第一次见面我就想留个好印象给你,觉得人民解放军总归是正派人吧,所以我就扯了谎儿。不瞒你说,第一次见你,就对你有点儿那个意思!说完,他还狡黠地挤了一下眼睛。
魏小环没理由不信他的话,追根溯源,他撒谎却是因为她。想想,她就笑了,这一笑是泯恩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