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时,父亲搬出去跟一个开饮料店的女人住到了一起。冰棍婆娘,我和母亲是这么称呼那女人的。当然,我们没和冰棍婆娘说过话,我们只是在自己家里开她的玩笑。
“今天我在菜市场看见冰棍婆娘,她拿的篮子那么小,好让自己显得高一点,到头来菜又装不下,真好笑。”
“她跟一个买果汁的小孩当街对骂,冰棍婆娘,她的骂人话说得比小孩还顺溜。”
“我无意中看见冰棍婆娘在街上打公共电话,生怕人偷听的样子,小眼睛骨碌骨碌。”
“冰棍婆娘有个舅侄也在我们学校,一个男孩,碰上点什么事就擦眼泪。”
“她梳了个一丈高的发髻,冰棍婆娘。”
借着玩笑带来的好心情,我让母亲给我买了两件半长风衣,借着风衣的掩护,我继续混在“可爱女孩”的行列。我又在脖子上挂了个闪闪发亮的银色小海星,分散别人对腰腿和脸盘的注意力。在食堂里,我还是跟同班的姐妹们坐到一起,不过,我总是在自己快吃完时才端着饭盒出现。“啊,原来你们在这儿!”说着,我大方地坐下,分享她们的小秘密。李红霞终于找出了上回在电影院掐她胳膊的男生,这肯定得请姐妹们大吃一顿;王丽娟跟新转来的男生开始递小纸条了,那男生的堂姐竟然在县电视台播天气预报,这一下就让王丽娟离自己成为节目主持人的梦想近了十几步,真值得庆祝,又是吃;沈小玲失恋了,除了听她倾诉痛苦,还得陪她逛小吃店,她喜欢芝麻,而芝麻差不多都嵌在油炸面食上;加入学校合唱团的吴美心像变了个人,为了让嗓音更有爆发力,她不能那么瘦了,于是,她在课桌和书包里塞满了零食,她的课桌跟我紧挨着。每个周末都有生日蛋糕作为点缀,女生男生都乐意向我发出邀请,可能你也听得出来,我说话还算有意思,谁不愿意过一个有意思的生日呢?还有,语文老师安排我辅导一个木讷的男生怎样给一篇作文开头,这男生家里是祖传的养蜂专业户,他送我一大瓶蜂蜜,接着我又教他写作文的中间段落、结尾,又教他如何描写人物、风景……
从一百二十斤通往一百七十斤的路上,我只遇到了两个不像样的小挫折。一次是加入文学社,社长吩咐女干事拿一张申请单给我填,女干事拿了申请单然后又小声跟社长确认:“这个,真的要给她吗?”我听出来了,这女干事是觉得我这种体型很难跟她心中的文学挂上钩,觉得我不像是能写出一个优美句子的人,这种狭隘理解——唉,相信你也会为我们学校的文学前景害臊。
另一次是我们班学习成绩最好的那位,一个叫柏友的男生,他跟我讨论三毛的《撒哈拉故事》,突然,教室后面响起几声流里流气的口哨,那之后,他就再没跟我说过话。我也曾心底下嘀咕:如果我长得抢眼、苗条,他也就不会这么害怕别人的口哨了。不过,胆子这么不中用的男生不说也罢。
对了,冰棍婆娘倒是给我提过醒,她跟我父亲从温泉镇搬走的前一天,我碰到她从一个五金店出来,手里拿着几个红色编织袋和一卷胶带。她仰着个刻薄下巴对我说:“你爸爸,他其实,嗯,他很担心你,他担心你故意吃很多,运动得太少——”我受不了这种假模假式的父爱,我截断她的话说:“你这胶带买得正好啊,回去贴住他的嘴。”
我母亲去哪了?是的,她后来也很自责那段时间她没管好我。她辞了工作在家睡懒觉,睡醒了就去做头发、打麻将,还有一件事,说出来她肯定会生气,那就是她怀疑我在很多问题上暗中站在我父亲那边。倒也不是说她不爱我什么的。她的一位女牌友曾经劝慰她说:“想明白点,太阳底下最有赚头的事,就是照顾好自己。”她跟这位自私的女牌友学起了烹饪。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先是买了个砂锅学煲汤,她往红豆排骨汤里加一小勺油的时候瞥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为了减轻她的压力,我靠近了说:“哦,红豆啊,红豆好啊,能分解脂肪。”接着她从食谱上发现海带能抑制胆固醇吸收,于是,海带炖猪蹄,她吃猪蹄我吃海带,然后是芦笋炒腊肉,她吃肉片我吃芦笋,然后是冬瓜烧牛肉、胡萝卜炒肚片、洋葱煎羊排、西兰花煨鸡腿……就这样,她学了煲汤学小炒,学完小炒又学煎、煮、涮、蒸、炸、烧烤、凉拌等等。厨房里添了一大堆锅啊钵啊铲子勺子搅拌器什么的,有天夜里我去找点东西吃,一转身就碰到了这些东西,老天爷,咚咚嘭嘭的声响估计把整条街的人都吓醒了。我母亲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倒是行动自如,她人瘦,她系上那条绿色围裙,看起来像厨房里长了根葱。事实上,我很少半夜里去找吃的,我几乎都是明着跟母亲要一点点。那阵子,“一点点”这个词成了我和母亲沟通的重要桥梁,“我只试一点点”、“我只吃一点点”、“我只喝一点点”、“一点点没事的”、“一点点,就一点点”。
这样,我一点点胖到了一百八十斤,学校门口那五六级台阶也让我特别费劲了,有时候,门卫等得不耐烦,会屈尊下几步台阶来检查我的学生卡。
你别弄错了,我刚才没有责怪我母亲的意思,她,一个离婚女人,也应当有点自己的生活。再说,她的确一直限制我吃东西,她替我制订减肥计划时,也给自己画了一个表格来监督她自己,表格里的项目有陪我跳绳、打羽毛球、周末陪我骑自行车去周边的镇子逛逛、爬山等等,她还陪我去做足浴发汗,又找到一个退休的老中医,说服他到暑假里给我用针灸减肥。
事实上,暑假还没来,也就是说还在春天里,我就开始掉肉了。怎么开始的呢?这要说到院子里那个破电表。你知道,失眠这事一向跟胖人不搭边,可一连几个晚上,我给窗外那个电表里的电流声弄得好久睡不着,嗞嗞的声响听来像什么东西被堵住了,又让我想到那会儿天气变暖,正是蛇出洞的好时节。我特怕蛇。
一个嗓音沉着的电工从集贸市场那儿来给我们家修电表,他推开院门说了声“嘿”,又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这是星期天,我正在屋里傻傻地照镜子,我把窗帘拨开铅笔粗的一条缝,瞧见这男人的肩背,他的背有点向前哈,肩上挂一个米黄色的工具包,他的腰很结实,工具包显小。他脸颊布满胡茬,脸上有一种“我干什么事都能随随便便就干好”的表情。他跟我母亲说他需要一条凳子,我母亲说没有凳子但可以将一把椅子横倒然后踩上去。他走近墙壁踩到椅子上去后我就看不见他了,只听得墙上的电表盒盖被掀起,接着是他翻动工具包的金属碰撞声。我倒是从窗帘缝里看见我母亲,她站在台阶下,她新做了个发型,发梢碎碎的,有点往上翘,她穿着半高跟的拉链式小皮鞋、一件有心形图案的薄毛衫,我一直羡慕她能穿高跟鞋,也羡慕她有个高鼻子,这会儿她在说话,右手食指的关节不经意地碰碰鼻尖。他们在聊天气、通往森林公园的山路拐弯处发生的车祸——一对男女失踪了,也许他们还活着,只是掉进了丛林,被困在那儿。
“是啊,最近一直雾蒙蒙的。”我母亲说。
“关键是那儿树那么密,加上老起雾,河水哗哗地响——”
“嗯。”
“他们就是吃嫩叶、吃蘑菇也能活个十天半月。”
我母亲倒了一下脚,抱起双臂。
“到处都是蘑菇,水也不成问题。”
“是啊,蘑菇可以生吃。”
“我以前在林场,经常挑着箩筐去采蘑菇。来,你帮我拿着这个。”电工把电表的方形塑料盒盖递给我母亲。
“你以前在林场工作过?”
“是啊,木材检查站。我那时经常弄蘑菇、黄花菜、映山红——”
“映山红也能吃?”
“是啊,生吃。”
“生吃?不会有毒吗?”
“呵,当然要把花心拿掉。”
“哦。”
“花瓣一点事都没有,以前,我儿子一去林场玩就摘花瓣吃。什么牛奶糖啊,他都丢一边了。”
“呵呵呵。”我母亲一笑,胸前那个海碗大的红心图案跟着打颤。
“都生锈了——”电工在用改锥拧动螺丝什么的,他一使劲鼻腔就沉着地哼两下。
“你儿子多大了?”
“九岁。八岁半,快九岁了。”
“哦。”
“脑瓜子还算灵活,就是贪玩,玩起来花样一个接一个——”
“……”
“他还养鸟、养鱼,他上学去了我还得帮着照顾他的鸟。”
“呵呵,也挺有意思的。”
“他喜欢钓鱼,也喜欢吃鱼,上回他缠着我带他去大水库里钓鱼,钓上来就在沙地里烧熟了当午饭——”
“怎么烧啊?是不是——”
“要在鱼身上糊一层泥巴,有点脏不过——”
“不脏啊,挺香的。”
“你吃过吗?”
“没吃过,我只是听说过。”
“哦,下次我烧一条给你啊,那很简单。”
“好啊。”我母亲将塑料盖交给左手,右手食指则弯成一个钩碰碰鼻尖,我不记得她是否抿嘴笑了。她用手拍拍发梢的样子让我想起班上一位动不动就涨红了脸的女同学。
电工又说起了天气,因为电表里几个零部件都起了锈,他在翻工具包寻找什么,他说他担心儿子动过他的工具包,他儿子玩起来鬼主意多,有一回竟然将他的电动剃须刀拧开,利用旋转的刀片把青草切碎,然后喂鸟喂鱼。
“那你打他吗?”
“很少,几乎没打过。我知道自己小时候跟他现在一样。”
“呵呵——”
“我以前也特别淘,那时候大伙儿也都没什么玩具,我还记得自己带一帮孩子每天爬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往下滑,胶鞋底没几天就得补一次、换一个。”
“男孩子都这样吧。”
“是啊,一边滑还一双手把路旁的草叶拨得哗啦响,大声喊什么‘我要起飞啦!’”
“呵呵,哈哈哈——”
我母亲身上的红心颤个不住,差不多是在上下跳动。电工把手伸给她好一阵了,她才反应过来,把电表的塑料盖递过去,手的动作也很笨。
“你别忘了哦——”
“什么呀?”电工跨下了椅子。
“烧鱼呐!”
“哦,对。这完全没问题。”
电工走到院墙边的水龙头那儿洗洗手,我看见他将手中的钳子放到泥地上,洗完手却忘了捡起来,因为我母亲在问他修理费。他用胳膊肘把工具包往腰后边别一别。
“算十五块吧。”他说。
我母亲递过去一张一百元的绿票子。
“哦,我没零钱啊,”电工摸摸脸颊的胡茬说。“这样吧,我去街上买一包烟,一会儿回来找给你。”
他跨出院门,一摆腰不见了。我母亲还没觉察到这事不对头呐,她哼着歌进了屋。
这电工当天没回来找钱,今后也不会来了,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下流胚。班上一个男生告诉我,这电工经常在校园外边勒索学生的零用钱,我有点不信,没两天我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接着我听说他刚带一群外地来的民工砸了一家新开的麻将馆。
对了,他倒是给我家留了一把钳子。谁都见过钳子的,它的两根手柄有点向外弯,像鱼身子的轮廓,而钳口,则跟一只鱼眼睛特别像。每天上学放学经过院门口,我都故意不往那儿看。还好,我母亲感冒了,连着几天在家看电视、睡觉、听屋顶啪啪的雨点响。这阵子雨季开了头,没料到开头就是一场暴雨,山洪从山上不要命地冲下来,街道变成了浑浊的河流,好些做生意的把货物转移走了,只剩下水浪拍打的声音在店堂里回响。水涌进我们家院子,淹了足有一尺深。
雨停了,环卫工人梳理了街上的下水道,院子里的水才肯退去,留下不知哪儿漂来的垃圾,树叶纸片破衣服塑料瓶什么的,当然,那把钳子还在。趁着太阳出来溜一会,母亲吆喝我跟她一起打扫院子,我拎着把铁锹出去帮忙,正好撞见母亲捡起那把钳子扔到街上去,院门口的泥地上有它留下的凹坑,死死地盯着天空。
中午,我打扫院子后疲惫不堪的样子感染了母亲,饭还没做好,因此她准许我先吃半块饼干骗骗肚子,我吃了半块,接着拿起另外半块。突然,我母亲冲过来一巴掌拍到我手上,饼干掉了,她又一脚将它踩个粉碎。
“你就知道吃!就知道吃!你一点也不为我着想——”她捏起围裙的一角开始擦眼睛。“你得为我们娘俩想想——”
她真的哭了,她伤心起来像个怕事的小女孩,我递纸巾给她时她捧住我的手说:“你得想想,你的同学会离开你,将来,一个个离开你,你的朋友会离开你,一个个离开你,你也交不上新的朋友,人家顶多只是——只是跟一个胖子开开玩笑,顶多就这样,他们不会真正地、真正地——”
她的声音低沉但格外坚实,容不得我的减肥决心打百分之零点一的折扣。就这么一下子,我开始减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