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纯是惠君旅店仅有的服务员。
小纯当初是独自上温泉镇来找事做的。她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她跟别人说过她父亲不喜欢女孩子。她出生后一个月她父亲都不愿意瞧她一眼,“又是个蹲着撒尿的!”她父亲可真给气坏了。小纯很早就知道她父亲直截了当地讨厌女孩子,这样,她初中毕业不久就出门了。
小纯倒挺喜欢温泉镇,尤其是周末,许多城里人来附近的大水库钓鱼,他们提着结构复杂的渔具箱,他们的小孩子从不把痰吐到地板上。
惠君旅店是一家只有几个客房的小旅店,楼下供应早点,老板娘兼作旅店的厨师。老板娘是个说话有些快但非常热心的女人,她喜欢小纯干活利索、踏实,小纯过生日她做了个双层的核桃仁蛋糕,她让小纯叫她干妈。干爹呢,则是那种任何人都乐意见到的、笑眯眯胖乎乎的小老板,他从前做过茶叶生意,他跟随便哪个旅客都能谈起一个熟悉的地方。干爹和干妈只生了一个叫莉莉的女儿。莉莉常常在傍晚把她的家庭作业带到店里来做,她念初一了,可她就是对音乐课本上的五线谱感到特别困难。她把音乐课本靠墙立在一张餐桌上,然后,她跟着小纯一个音一个音唱出来。这当儿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小纯在搂着莉莉的肩膀唱歌。小纯为自己还像个学生一样站着唱歌觉得非常新鲜。
小纯有个女同学也在温泉镇,她可比不上小纯运气好,她给一家折扇厂做扇骨。每次小纯去邀她玩,都能看到她双手全是斑斑点点发红的伤口,“竹篾划的,慢一点就要扣工资呢!”小纯真不敢相信。
就这样,小纯喜欢她在惠君旅店当服务员的工作。厨房里悬挂的锅铲和勺子各式各样,它们和灶台和洗涤池总是亮晃晃的。餐厅有一面玻璃幕墙,能望到街道拐弯处的电影院和集贸市场。现在是秋天了,雨季刚刚过去,楼梯上换了新地毯,橙黄色的灯光投下来又是那么温暖。一个来写生的美术学院的姑娘,曾让小纯靠着楼梯扶手给她画素描,小纯甚至还捏着块干抹布。小纯碰到过好些有意思的人。大海,那个每天要喝掉一打啤酒并发誓从未醉过的小伙子,唱着他自己编的歌: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酒瓶。还有那对双胞胎兄弟,他们来看镇政府主办的龙舟赛,第二天就是端午节了,他们不知为点什么事闹得不可开交。是弟弟先惹的祸,他父亲威胁说明天不让他过节,于是,这男孩嚎啕大哭起来,任别人怎样劝都无济于事。他的确以为全世界都过节而要把他抛到一边。第二天吃早饭时,小纯注意到这男孩穿着崭新的衣服和皮鞋,出奇地安分、彬彬有礼。事实上,这是个正在成为旅游区的小镇,人人都在为彬彬有礼而尽力。眼下在惠君旅店落脚的就是这样一对彬彬有礼的中年夫妇。
中年夫妇刚从山上的森林公园回来,他们打算在镇上过了河神庙的庆典后再回城里去。这位中年太太似乎碰上了一点麻烦,她告诉小纯她在城里的政府单位上班,每星期只工作三天,可她总是失眠,要不就是夜里突然醒来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让小纯在床前的花瓶里插一束干艾叶,她摘下淡绿色的墨镜,凑近去闻一闻艾叶的清香,“啊,太好了,谢谢你小纯!”中年太太总是把谢谢挂在嘴边。小纯给他们送去热水,她说谢谢;小纯把他们的衣服晾到楼顶上去,她说谢谢;而黄昏把晒干的衣服送回他们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她又忙不迭地谢谢;中年太太每晚睡觉前要喝一碗枸杞银耳汤静心,汤盛在一只瓷杯里端上楼去,中年太太对小纯说太麻烦了可真不好意思。中年太太说谢谢的时候,她丈夫只要在旁边也会和气地呵呵笑。他是个喜欢摄影的公务员,戴着黑框眼镜。他随便上街溜一溜也不忘挎上他的相机。照相机有个看起来笨头笨脑的镜筒,不过这中年丈夫可是个见多识广很有文化的人,他喜欢在楼下餐厅里读一本书,而且他的脾气那么好。他跟小纯说这儿山美水美姑娘们也那么漂亮,又漂亮又朴素。他让太太跟小纯合影,他半弯着腰调镜头,他说小纯请保持脸上的小酒窝,于是小纯和中年太太一起笑了,真是令人愉快。
这阵子河神庙的庆典还得等一个星期,人人都上县里去采购货物、邀亲戚来听皮影戏花鼓戏。干妈干爹把钥匙悉数交给小纯,也同熟人的车走了。干妈用皮尺量了小纯的腰围和肩宽,她回来要送小纯一件秋衫。
这会儿中年夫妇是店里仅有的客人。中年丈夫非常体贴他的太太,白天,他挽着太太的手臂在各条巷子里散心。他对太太解释散心对她有多么重要,像下雨对树木一样重要。于是,太太跟着他去乡里人的婚礼上唱歌、喝糯米酒,他们找卜卦的巫师算命、谈天,他们买小商店的工艺品:头巾折扇、陶碗漆罐、竹凉鞋、贝壳狗、木偶人水烟管,傍晚他们抱着这些东西回到住处,不由得开心地嘲笑自己。中年太太还从一个篾匠那儿学习用棕叶扎麻雀蝗虫一类的动物,在楼下的餐厅里,中年太太特别想把这手艺也教给小纯。
已经是晚上了,夜色沿着北面杉山的斜坡溜下来覆盖全镇,街上是卖夜宵的小摊,亮起一盏盏灯。
中年丈夫坐在靠玻璃幕墙的藤椅上喝茶、把相机的镜头拆下来弄得咔嚓响。他刚洗完澡,头发梳得一抹平。他喝茶时下唇也稍稍抿进嘴里去。这当儿小纯去了一趟浴室,小纯回到餐厅时身上的蓝格围裙没有了,她告诉太太热水又烧好了。太太提着一篮子沐浴用品进到浴室。中年丈夫安静地瞧着外面逛夜市的人们。
中年丈夫把目光收回来,端起手中的茶杯:“真是个又热闹又悠闲的地方。”
小纯听从了中年太太的提议,这当儿正学着用棕叶编一只青蛙。
“你们城里才更热闹呐!”
“嗯,城里人没有时间,没时间也就没心情了。”
“哦!是吗?那您就在这儿多玩些日子再回去。您要添杯茶吗?”
“现在还不要。”中年丈夫隔两张桌子瞧着小纯的脸,“真不明白你们这儿的年轻人老想跑到外头去。”
“大家都说外面总比家里好,自由自在的。”
“哦!是吧。”
中年丈夫顿了好一会,眼睛望向窗外。逛夜市的人们在一个接一个的烧烤小摊前逗留,临时撑起的布篷里是人们在喝啤酒。从电影院那边的广场上,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和音乐喷泉的声响。中年丈夫取下眼镜,从衬衣口袋抽出布片来擦一擦。
“小纯,找男朋友了吗?”
“没有。”小纯笑了笑。
“哦,我还以为你有呢。”
“是吗?”
“我不知听谁说了还是怎么的,也许是我觉得你应该有吧。”
“您别开玩笑呀。”
小纯让自己低下头去。
浴室里传来肥皂什么的掉到地上的啪嗒声,接着是流水哗啦。中年丈夫双手围拢杯子,杯子在他的两手之间打着旋。
“小纯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嗯哪。”
“女孩子总该希望有一个男朋友吧。”
“……”
“我是说没有不等于不希望有,你说呢?”
“……”
小纯抿紧嘴唇把头放得更低了,她看起来正特别用心地编青蛙的最后一条腿。一会儿,小纯放下青蛙走向饮水机。小纯端着另一杯茶走向中年丈夫时,她注意到茶水热气蒸腾,屋子里的空气也开始变得不对劲了。她略略倾下身子,接着她听到玻璃杯放到木纹桌面上干脆利落的磕托声,接着却是一股恶心的味道,小纯感到这股恶心难受的味道在她体内从胸口直往上蹿,她胳膊猛一哆嗦,茶水溅洒到桌面上。她侧过头去,中年丈夫微微笑着,一只手正从小纯的臀部移开。中年丈夫又习惯地推一推眼镜,一脸和气的笑容。
太太洗完了澡,用一片大毛巾裹住头发站在浴室门口。小纯戴上袖子走向浴室,她这会儿最最愿意做的是她熟悉的事情。一个人只要做他熟悉的事就会让心里的事平息下来,不是吗?小纯把香皂和沐浴露归置到梳妆台上,她使劲搓太太用过的毛巾、刷洗浴缸、擦掉镜子上的水滴。她听见太太和她的丈夫说话,她听见太太说她今天可真累了要早点休息。小纯把他们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小纯听见他们上楼时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中年太太没有喝她的枸杞银耳汤就睡去了。
中年夫妇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后,小纯才又感到那种不对劲。她给衣服甩干水不对劲,她拿拖把清除餐厅的尘土不对劲,她关上玻璃门不对劲,外面那跟平常夜晚一样吵闹的夜市也不对劲。接着,她和她的不对劲一起走向楼梯旁边那间狭长的卧室,她熄了灯,不对劲和她一块儿躺下。在睡着之前,她尽力对自己说我只是感到有点不对劲罢了,也许还有一点恶心但算不了什么,我可不能把这件不对劲的事告诉任何人,不告诉折扇厂的女同学,也不要跟干妈和任何其他人提起。
第二天,一小束煦光掠过楼房的间隙落到她那间狭长的卧室时,她还是不免想起这件不对劲的事来。但是没过多久就好多了,因为中年丈夫又挽着太太的臂膀出门了,他们今天是去河那边的斜街。小纯给他们推开门,中年太太说谢谢。中年太太又戴上她的淡绿色的墨镜。天气可真是好得没边了,中年太太还不得不带上一把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