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巫医九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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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对于九伯的记忆,是从他的喊魂声开始的。

那是我六岁的小年,凌晨我就冻醒了,一拉土布面的被叶,潮的,细一听,瓦顶上是细细密密的雨点。我身上盖的被里是老棉胎,已经板结了,冰凉得像硬壳甲。我翻了个身,朝奶奶蜷了过去,但她那边已经空了。隔着帐子,我看到瓦亮和窗子透进来微微的蓝光,奶奶又没拉钨丝灯,她摸索着划了火柴,点上了煤油灯。橘光透了进来,帐子是家纺的土纱,染着靛蓝,上面大小不一的洞,之前让奶奶用四方的蓝布箍上了,一帐面都是深深浅浅的蓝块。这套被帐是奶奶当年的陪嫁,跟了她几十年,爸爸妈妈给她买了新的,她也没曾换下来。

伙房里传来了大黑呜呜的声响。大黑是我们家养的狗,已经两岁了,它这些天来总不安宁。奶奶说,它快下崽了。

“醒了?你再睡一会,我去生炭。”奶奶给煤油灯盖上了罩,“‘小年寒富米,暖富肉’,今年玉米该有好收成了……”她喃着,出去了,卧房又回到了晨光蓝里。

我就是在这时候听到那喊声的,我从没在尧村听过的声音,初听起来并不像人声,而是更接近于某种动物的哀嚎。声音是从鬼山水门关方向传来的,那人面向的可能是关外,我们坳里听到的,就只有闷声闷气的回响。鬼山是我们这里八百里石山区最高的山,雾季的时候,顶都见不到。山脚有一道用大石块垒砌的墙。旮旯处有道门,通联村内外。门很小,仅容两人并肩通过,门顶上刻“水门关”。奶奶说,石墙是用来防山贼的,已经有上百年了。上百年的历史我信,砌墙的石头早已变黑,和山石没两样了;但防山贼的功用,我总觉得牵强。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鬼山脚一直都秃着,那道石墙一览无余——其实也并不长,门封上就封上吧,往墙两侧的尽头绕,照样能来去自如。但奶奶说,五十年代大炼钢铁之前,鬼山荆藤密布,或许这道山墙真的能防山贼也未可知。

大黑低吠又一次传来,紧接着,我就听到奶奶走下了晒台。我赶紧套上棉衣,奔到伙房。火已经生好了,木柴噼噼啵啵地响,熏得我直抹眼泪。今天的大黑好像换了个样子,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它身下是一团湿漉漉的黑,动的。我走了过去,一只圆圆的脑袋撇了出来,是一条小黑狗,左耳上有个白色的小斑块,还没睁开眼,只顾在大黑身上探,不一会,那小黑就寻着了****,吮下去,安静了。我蹲了下来,但手还没伸过去,大黑就不干了,它压下身,抬起眼睛瞪我,咬着牙发出一阵阵怒吠。

雨粒开始变大,炒豆子般地响,一阵急而碎的脚步,奶奶回来了。除下竹斗笠,她拧开了水龙头洗手。

“怎么才有一只小狗?”我问。

“就活了一只。”她从口袋里摸出了几片新鲜的柚子叶搓手。

我忍不住又看了看大黑,它下眼睑湿湿的,只顾低下头,去蹭那唯一的小黑。

揩干手,奶奶用火钳把木炭架到柴火上焙红了,再——夹到红泥小炉里,拎过大黑这边来,给我们暖身。

“我把水柜清一清,雨不会那么快就停,兴许还能蓄上点水。”她戴上斗笠又出去了。南域的湿气重,民居都是干栏式,第一层圈畜,第二层住人,晒台就是连接着两层的一方平台。把晒台掏挖空了,用水泥内披出水柜,再盖上水泥板重新整治回晒台,也就近十年的事。听奶奶说,早先大家吃水都是到邻村溶洞的地下河去汲,而更早一些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了。

水门关那边的喊声又响起来了,这次的音量比初时大了一些,我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终于听得清,喊的是:“小根,回来啊,小根——”字音在更密的雨点里传过来,仿佛被打湿了,受潮了,一个个往下压沉。我曾在电视里听过狼的叫声,第一感觉这个发声体对应的,就该是一匹受伤的老狼。我忽然害怕起来,穿过堂屋,跑到了晒台上。水柜入口的盖子敞着,奶奶的高粱秆扫把在柜底刷刷作响。

“小根是谁?”我探下头去,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柜里嗡嗡作响。

奶奶手中的扫把停住了,她仰起头:“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有人在喊,你听!”

奶奶顺着小梯子爬了上来,在原地仔细听了一会,说:“小根是你九伯的儿子,你该叫他堂哥;喏,你不是老问鞍马山山腰上的房子是谁的吗,是他的。”

“我怎么会有个九伯?”

“你爸爸还有个堂兄,在家族辈分里排名第九,十五年前离开村子了,那时候你小根哥刚出生。”

“那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是时候回来就回来了。”

“九伯为什么要到水门关喊小根哥?”

“那是喊魂,村里几十年没人喊这个了,大概是你小根哥身上不太好,人一病,魂就落了,把魂喊回来,人才能好;你爸爸小时候拉红,我也去给他喊过——下了一夜的雨了,我们取水去罢。”

奶奶说的取水处恰是九伯喊魂的水门关关口一个水盆大小的石臼,从坳里走过去要穿过一小片毛竹林。那石臼不管雨季旱季,都会有清水润出来,雨季的时候二三十分钟就能满,旱季则要好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夜。现在村里人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水都是蓄雨水,也就奶奶耐得了烦,吃的还是山泉水。

我们到关口的时候,天刚蒙蒙放亮,九伯已经回去了。臼泉不知道谁刚取过,才满上了三分之一。奶奶搁下木桶,我就在一旁的石坑边上转。那石坑是人工砌的,大约有十平米,已经上了年岁,不知道为什么,被人用新石块填平了,从缝里还可以看到坑壁上结痂的苔衣。

“这石坑是用来干嘛的?”

奶奶没听到我的话,她正向着个地方出神。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比鬼山低矮得多的鞍马山,山腰一座孤零零的房子亮起了灯,小小的橘黄色光亮像蓝底上浮起的一枚油星,那是九伯家。

小年吃水圆,来年才会六畜兴旺。回到家,奶奶用找出小石磨,将泡好的香糯就着刚提回来的清泉水磨浆,接着是白棉布过滤,再捏成蚕豆大小的粒子下锅。做水圆的香糯是妈妈送我回来的时候备下的。研磨分水磨和旱磨两种,旱磨的话要到镇上的磨机房,但奶奶说,那种糯粉一股子机油味,她还是手工水磨。小户手工的水圆吃到嘴里,舌尖上像就顶了一颗颗软弹珠,好玩极了。

“小黑能吃水圆吗?”

“不能,它现在只吃奶。”

“那大黑呢?”

“你可不能乱喂它,会黏喉——你吃饱了吗,吃饱就别玩了,把这给你九伯和小根哥送去,还有,记得拿提盒回来。”雨已经收了,奶奶在铝提盒里装下了两人份的水圆。

我跑到卧房,从小铁盒里翻出了几张分票,挎上提盒上路了。路过相邻的小卖部时,我拐了进去。村子还没通路,村里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的山石墙加红泥瓦,小卖部是第一户火砖平房。那火砖还是店老板李光雇了十来人从镇里一筐一筐背到山上来的,花了半个多月。“李光”其实不是他的真名,因为他总顶着个光头,脑子也灵光,所以大家都叫他李光,算起来,他也是我们的族人。

小卖部用布帘一分为二,左边是货柜,右边是诊室。布帘没拉上,李光身上穿了件油光水滑的皮衣,梳了个大背头,背着我站着,他对面的长条凳上,坐了个红脸老伯,眼睛眯了,嘴里嗯嗯啊啊的,看着面生,应该是邻村的。到镇里的医院要走上一天的山路,所以附近几个村落的村民一有头痛脑热的小病,都会到李光的小卖部里来。“昨晚又喝多了吧,孩子打工寄回来的钱,都让你扔酒里了。”红脸老伯眉毛一扬,我以为他眼皮终于要提拉起来了,谁知道费了老半天,还是不争气地耷拉了下去:“可不比十几二十年前了,现在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还没等他说完,李光就打断了他:“上了年纪都这样,动不动就痛啊酸啊的,来瓶营养液就精神了。”

“嚯,城里人来啦!”李光转身看到了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乐子,“你爸妈也真是,红岭水泥厂端铁饭碗的人呐,比不得我们乡下人,放寒假竟然也没带你去旅游,倒往我们这山旮旯里塞过来了。”

每年学校放假,妈妈总会先请两天假送我回来,再返回厂里上班,等过节了才和爸爸一起回来。我没接他的话,把钱递了过去:“我要棒棒糖。”

他接过了钱,双手却在胸前一抱:“你铝提盒里装的是什么呀?水圆吧,你奶奶让你送过来的吗?”

“这是给我九伯和小根哥的!”

他脸上咯噔了一下。

红脸老伯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说:“老九的侄女。”

“老九?他带着儿子回来了?当初他走的时候,那孩子才刚出生吶,现在该有十五岁了罢。”

“差不多吧。”

“以前病啊灾啊的都找他,顶事。”

“他有本事,他有本事还能让老婆死在自己手上……哦,我想起来了,出事之前,他不就是在你家喝的酒嘛。”

听了这话,红脸老伯脸上便有些讪讪的。

再小的孩子都能分得清谁亲谁疏,我听了李光这话,转身就走,李光在后面喊得越大声,我就越跑得快。

“MAI——MAI——”水门关口传来了叫卖声,在坳里打着转转,久久不散,那是贩肉人来了。我远远望去,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围上去了。要在平日,他三五天来一趟,但现在将近年关,他就来得勤了,天天都会出现。迄今为止,我也不清楚他叫卖的那个音节对应的是不是“卖”这个汉字,因为土话里“MAI”和“有”的音是一样的。曾经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了,他说他也不清楚。这大概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用于叫卖的一个古老的音节,只流传于口头,而非字纸。

小村在坳里,九伯的屋子在山腰上,接连上去的,是一条小路,已经被艾草湮过了,但还依稀可辨。我还没走上几步,裤脚就被叶尖上的水珠打湿了,幸好隔着几层,没觉着冰。我抬起头,那房子和山色融为了一体,黛青的底调上,一道白色的炊烟,袅袅地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