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伯家的晒台已经不能称为晒台了,石板缝里,蒿草、白花草和香茅密密实实地冒了出来,足有我半身高。我捡起了一条柴枝,拨出小道,穿了过去。那石头房子表面上看不出破败,但旁边的棚屋已经四壁漏风了。屋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柚子树,矮处的枝条被铡了,露出青白色的枝骨;屋门前的香茅丛还有被拔起的痕迹;门口的石阶上搁了一对空木桶和一口老陶缸,缸里蓄了半缸水,清泠泠的,我知道早上先我们取水的人是谁了。
门是虚掩的,露着半指来宽的缝,我在门外喊:“九伯!”没人应。我又喊:“小根哥!”还是没人应。刚才淌过晒台的时候,我裤腿全湿了,站了没多大一会,就冰得直抖,我忍不住推开了门。
屋外已经大亮,屋里的供桌上还点着煤油灯。龛里的香炉燃着香,已经烧下去了有半截。地上放着一个硕大的蓝白帆布袋,袋子的边角已经磨损,发白了,但却是结实的,撑得圆滚。左卧房的门是敞开的,男左女右,那应该是九伯的房间,我把铝提盒搁在了供桌上,走了过去,进去一看,没人。空置了十五年的房间原来是这样的,床、桌、椅、柜,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但因为均匀,就连同屋角的蜘蛛网都干净得出奇,倒是闯入者的脚印显得凌乱。
我抽回身,这才注意到右卧房门口挂了张蓝帷幔,新的,很清晰的折痕。山里夫妻的卧房是分开的,女人的房门通常会挂上幔帐,但大都是红的,蓝色的幔帐,我印象里并不曾见。九娘早就不在了,那幔帐是给谁挂的呢,我走过去一掀,门竟然是上了锁的。我趴在门缝上往里一看,和刚才那个房间不同,这个房间没有灰、蜘蛛网,没有一件搁错地方的物什。蚊帐也是新的,放下了。帐子里是蓝色的被面,里面像是睡着个人,我第一反应是小根哥,“小根哥,小根哥!”我低声喊道,没见应答。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香,从伙房飘来的,带着新鲜植物才有的青气。我转到了伙房,炉灶里的柴都是陈年老柴,不时低低啵一声爆响,那是钻在孔里的小虫被烧着了。我踮起脚尖朝锅里一看,是柚子叶和香茅草。这不是在煮茶,出远门回来的人都要洗过这道汤,清掉所有污秽,才能算是真正的归来。锅里的水咕咕地滚着,水气在瓦亮透下的光束里翻涌上升。这极具仪式感的气味和画面已经超出了一个六岁孩子的概括力和消化力,看着那个流动的白色光柱,我走了一会神。
“老九……老九呀……”有人在晒台上叫了,声音很小,蚊子似的哼哼唧唧。我出到堂屋时,那人已经蹑手蹑脚推门进来了,是刚才在小卖部里打吊瓶的红脸老伯,手里提着竹篾串着的长条带皮猪肉和塑料袋装米酒。看见我,他两眼金鱼似的左右一突,这大概就是他眼睛睁得最大的样子了。
“你九伯呢?”
“不知道。”
他转身到了屋外,回来时,手里多出了几张皱巴巴的蓖麻叶。他将叶子往供桌上一铺,把酒肉呈了上去。
“我九伯不在,但小根哥在的,但他还没起来,要不要我去叫他?”
他筛糠似地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莫叫呀莫叫……我先走啦。”
“要是我九伯回来,”我追到晒台上,指了指供桌上的东西,“我该怎么说?”
“那就莫说,莫说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像一枚圆溜溜的番薯,顺着坡间的小路,一颠一颠地跳回了拗里,再往水门关上去了。那里,聚集在肉摊边上的人已经散了,贩肉人掇拾好,也离开了。
我转回身,看到一个身穿旧蓝线衣的人扛着一捆青皮毛竹从鞍马山上一步一步挪了下来。他的头偏向的是另一边,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腰间挂了个不合宜的葫芦,深褐色的,应该跟了他有些年月了,不知里面装了水还是酒,随了他走路的节奏,咕噜咕噜地响。直到他走上晒台,把肩上的竹子一摔,我才看到了他的脸,和李光年纪相仿,但头发蓬乱,络腮胡拉碴碴的,丛生的毛发里,藏着一双羊眼,和清晨水门关的喊魂声全然对应不上。
“九……伯!”我怯怯地叫道。
他注意到我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他浑身的神经猛地一提,紧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堂屋,去推右卧房的房门,门依旧好好地锁着,他这才放松了下来,回过头,看呆掉了的我。他可能是想同我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张,嗓子里咕咕闷响,一个音节都没能跑得出来。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境况,窘得满脸通红。
看到他这样,我倒不害怕了,噼里啪啦跟他报告了刚才的见闻:“奶奶叫我送水圆来给你和小根哥,你不在,小根哥睡得死,怎么叫都叫不醒;还有个老伯,给你送了酒肉,他的脸是红的,眼睛老睁不开,见你不在,他放下东西就走了,也没让我叫醒小根哥……”
我一张嘴,他就开始抖,我说得越多、越急,他就抖得越厉害,少顷,他摘下了腰间的葫芦,伸长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嘴一抹,站稳了,才说:“留下,吃饭……”我闻出来了,那葫芦里装的是米酒。他现在的发声既堵又卡,这几个音节像刚才他喉咙里那一团闷响的漏网之鱼。
对于这样的效果,我感到很满意,这说明我报告的内容得到了足够的重视。这对常遭大人无视的孩子而言,是十分隆重的。听到他说留饭,我便很大人味地摆了摆手:“我要等你们吃完,把提盒拿回去。”
他听了,在帆布袋上拉开了一个小口子,掏了半天,先是抓出一个蓝色的大塑料袋,递给我。我一看,里面是透明小袋装的饼干,已经压成末末了,我没说话,把袋子合上,收到了身后。他终于掏出了个凸凹不平的铁饭盒,装好水圆,空出提盒,清水漂净,把供桌上的长条猪肉装了进去,递给我。
“这是红脸老伯给你的。”我说。
他将提盒往我手里摁了摁,示意了他的坚持。
回来的路上,我远远就看到李光爬在屋顶上整电视天线,我本想低头快步走过去的,但忽然想起件事,还是进了他的院子。
“嚯,大小姐又回来了,说吧,什么事呀。”
“我的棒棒糖……不是,我的钱你忘了还给我了。”
“噢,我的错我的错,”他哈哈一笑,顺着梯子下来了,把刚才我给他的钱连同一只棒棒糖递了过来,“小姑娘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你知道你九伯是什么人吗,就这么护着他,你九伯说得好听一点,是土医,说不好听,就是巫……”他还待要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僵住了没说。
院门没关,进来了个大婶,看样子也是邻村的,背上背了个孩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那大婶说:“李老板,你给看看吧,都烧一夜了,她爸妈打工的那家玩具厂今年又不放假,我一个人没法把她背到镇上。”小女孩正睡着,三四岁的样子,眉心上长了颗美人痣,生得跟用粉扑扑出来的一般。
李光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说:“烧得还不轻,就以前开的药吧,一两天,管好。”
大婶说:“上次你开给我的药,还有呐,我听了你的,给她加了一倍,没用。”
趁他们说话,我推开院门出去了,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在清扫晒台。
“见到你九伯了?”
我点点头,使劲比划:“他胡子这么多,头发那么长,还有个酒葫芦,很大很大很大,我跟他说了很多,他才回了一句……”
“你都看着他们两人吃完了?”
我摇摇头:“没,九伯留着。”
“你小根哥长多高了?”
我摇摇头:“没见着,蓝幔帐下着,他一直睡着,我隔着门喊了好几次,他也没醒,对了,他还被九伯给锁起来了……”
和我说话的时候,奶奶一直活动着手里的扫把,划动声先是“刷刷刷”,之后变成了“刷——刷——刷——”最后,她拄着扫把,停了下来。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在那一瞬间跌入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