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灶边搁着几根还在冒星的柴火,见我们进到伙房,奶奶才捡了起来,添到了灶里,这之前她已经几次三番地抽了出来——她已经等了很久了。火一盛,水又沸了过来,她解开了冬叶和棕竹茎,放到锅里一浸,就捞了起来,晾到竹匾上。
“昨晚小根妈来找我了,说你阳气太盛,她靠不过去,握着我的手一直在哭呢,我醒来的时候手还是凉的,你看。”奶奶伸出了手,她手臂上果然有两道抓痕一样的乌青。
“我要见我孙子。”她再次说。
九伯像根石柱一样在原地杵了许久,才从贴身袋子里掏出了个塑料包。奶奶接了过来,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张过了塑的彩色照片,已经皱皱巴巴,边角也卷起来了。我偎依了过去,照片上是个男孩,没比我大多少,也就十一二岁的光景,手脚关节很长,长大后必定是高长的,脸长得十分俊俏,没半点九伯的轮廓,大概是长得像九娘多些。照片是在一张西湖背景布前拍的,小镇照相馆里常见的那种。
“到镇上一趟不容易,就照了一张。”他说,手伸了过来。
我从奶奶手里把塑料包接了过来,还给了他。
昨天粗磨的绿豆在盆中的盐水里已经发泡好了,水面上浮起一层细密的豆子皮,奶奶一点点地捞出来:“小根妈说她找不到孩子,孩子的哭声明明就在耳边啊,可就是找不到他。”
伙房里有凳子,但九伯没坐,找了个暗角,蹲下了。大黑就在一旁抚着小黑,以往屋里来了生人,它都会叫,小黑出生后,它戒备就更强了,但这次九伯靠得那么近,它也没吱声。
盆里,水面已经干净了,什么也抓不到了,奶奶甩了甩手,拉过一只矮脚凳坐了下来:“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你也就几岁,你妈走得早,别人一请你爸去‘做事’,他都会把你带到我这里,我是把你当成自己儿子养的。头几年我孩子还小,大年初二我回娘家,都是带了你一同回去的,你还抢着帮我背拱背粽和腌肉条呐,那边每次都会还礼一小篮零嘴给你。你还记不记得,我娘家的邻家是个穷寡妇,她有个男孩,和你一般大,有一次你们还为一对仔粽打起来了的。那寡妇一直没改嫁,吃了许多苦头,一个人把孩子养大。也算没白疼他,她最后十年是在床上瘫着过的,那孩子照看得很周全;她去世之后,他也送得风光。哦,我都忘了,不能叫他孩子了,他和你一样,大了,也老了。他们家有块红泥花生地,要经过我们坳上才能走得到,去花生地的时候,他会顺道来我们家坐一会。他说他妈没和族人葬在一起——他们都葬在远离村子的一座山头上,他给她选的是村子下边的一块洼地,这样每天他都能见到她。日晒雨淋的,没多久,坟包就慢慢陷下去了,他便想着要在坟上搭一座小房子,能盖住坟包就行。‘我妈一辈子吃了这许多苦,我不想让她死后还遭罪,姨,你见过的世面多,我要是这样做,妥吗?’我当时就跟他说:‘这是讳的。’他点了点头,但没听进去。几天后,大家就看到洼地上起了一座用石块、柴堆和红泥瓦建成的小房子。因为怕惊动到棺木,没打地基。三年后起坟拾金骨,大家拆掉小房子,挖开了坟包一看,什么都没有。有人说,雨季一来,好几座山上蓄的水全往这片洼地里灌,说不定已经被蚀掉了。可三年说长也不长,不至于蚀得那么干净,总该还留下些小木块、碎布片、头发什么的,但那里面的黄泥是新的,什么痕迹都没有。又有人说,雨季的时候,山上往这片洼地里灌的不仅仅是水,还有泥,所以这片洼地的泥是流动的,棺木被移动了也说不定。洼地也不算得大,大家小心地翻了一遍,什么也没碰上。做到这一步,一般人也就收手了,可他不甘心啊,一有空就拿锄子到那片洼地里去刨,一直刨到了现在。如果棺木真的还在,他在上面这么折腾,你说底下能安宁吗?”
“这是讳的。”最后,奶奶看着九伯的眼睛说。
中午,九伯在我们家留饭,他吃得很急,三下五下就扒拉完了,也不说话,就那么干坐着。奶奶朝他摆了摆手:“你回去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
九伯离开后,奶奶拣出了竹匾里的棕竹茎,破成细条,收拾开了饭桌。带皮的五花肉条,去了皮的绿豆瓣,泡过夜的香糯,全都摆了上去,旁边还放了两半桶清水。奶奶在膝上铺了张白棉布,拿过几张冬叶,开始包粽子。在人丁兴旺的人家,这个场合是属于婆婆、媳妇和待嫁的女儿的。完美的粽子应该是底部扁平,上部不论是横面还是侧面都能够崩出一条饱满的弧线,“拱背粽”由此而来。年轻人手生,包出的粽子不是漏米,就直长扁平,只有在边上接过年长者包好的,一圈一圈绑上棕竹绳,再用剪刀绞掉参差不齐的须。不过,她们也在暗暗学艺,以防哪天自己真要独当一面了出尽洋相。
没多大一会,奶奶就做好了一个,浸没到清水里,水面浮起了一串小泡。即便食材一样,各家包出的粽子风味也不尽相同,原因就在于方法和步骤的细微差异,譬如说浸泡到清水里的这一招。有的人家做出的粽子外边绵烂,里边夹生,一开就散了,大都是因为没有浸水。浸过水的粽子,清水填满了糯粒和佐料间所有的空隙,里外受热均匀,咬起来才会柔弹粘糯。
大黑现在没那么防着我了,我可以在一旁逗小黑玩。它舌头是粉红色的,眼睛还没睁开,在窝里冲撞和摔跤似乎是它目前最大的消遣。
奶奶说:“你别玩了,也过来学着点吧。”
“奶奶,我还小吶,还没到嫁人的年纪呐。”
“你是不大,可我老了,你九娘昨晚能找上我,就是说奶奶的灯芯烧得差不多了啊,要是奶奶没了,谁来教你呢?”
“奶奶不会没了的。”
“万一没了呢,谁教你?”
“我妈妈。”
“咳,你妈妈吃公家饭的,包得可难看了,说真的,我从没见过村里的年轻媳妇有谁能像你九娘一样,把粽子包得那么好看的。”
奶奶把肉条和豆瓣收了过去,只给我让出香糯和冬叶:“从仔粽开始练吧。”仔粽大小只有拱背粽的五分之一,里面不放佐料,只有纯糯,蘸着白糖吃,烤得焦黄了吃,都行,是用来打发小孩的一种小食。
“刚开始不要贪多,少放点米,别漏就行。”
我胡乱捆扎着怀里的仔粽,眼睛还是一直盯着小黑:“小黑多久后才不喝奶?”
“一个月后。”
“过完年,我能把它带走吗,我就想要这样一只小狗。”
“不行。”
“为什么,我会和爸爸妈妈说的,我也不会把它带到学校去。”
“它已经有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