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清水桶里的粽子已经没有泡泡冒上来了,奶奶在灶上架起了大铁锅,把粽子一个个码了上去,注上清水。煮粽子各家也都不一样,有的是用电,有的是用柴,还有的土洋结合高压锅加柴,我家是老铁锅加木柴。
木柴煮出的粽子,说不清是多出了一层味道,还是压住了一层味道,总之,都要比用电烧的好吃得多,似乎经过木柴的煅烧之后,所有的味道都会升华,一定要用字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柴火味”,“人间烟火”,大约最初的本意就是如此。
柴分两种,草柴和木柴。草柴是盛夏的时候到山上去镰回小丛灌木,在户外堆成一垛放着,入冬后,灌木的叶片就被沤烂了,这时枝叶分离,腐叶堆到干栏第一层,就是来年的春肥,细枝晒干后堆到棚屋,就变成了草柴。草柴用来引火,起爆炒用的大火是极好的,但煮粽子要用的是老火,只能是木柴。上世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的政策一下,谁也挡不住,山上的草木被镰得跟婴儿的胎发一样薄,最高的鬼山也未能幸免。风声过后,据说是九伯的爸爸,也就是我堂爷爷力保,鬼山才勉强封上了,其他山还是连年采伐。石山植被的恢复比不得土山,后来别说是木柴,就连草柴都难镰得到,家家户户就只能凑合着烧玉米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各家分到了耕地,林地和第一批任豆树种,就赶着种下了。任豆树是南边难得的落叶大乔木,种下七八年后,就养成柴木了,这才挡住了上山镰柴的人。冬天将任豆树的枝杈砍下来当柴烧,只留主干,用不了三年,又可以重新采伐,民间都称它为“砍头树”。我们现在烧的木柴,都是任豆树木柴。
奶奶给我的任务是搬柴。棚屋的柴还是去年爸爸回来的时候备下的,已经被抽得差不多了,地上都是虫子蛀下的木屑。
“要是柴烧光了,你爸妈还不回来,就要你到你光伯家去借。”
“不去。”
“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去的嘛。”
“现在不喜欢了。”
“为什么?”
“他昨天差点吃了我们送九伯的水圆,在背后说九伯的坏话,对了,他还笑话爸爸妈妈没带我去旅游呐。”
“说到水圆,我昨天还真是忘了给他留。”
“不留,他是坏人。”
“小孩子懂什么。”
“反正爸爸妈妈一定会在柴烧光之前回来的。”
我只知道爸爸妈妈会在这几天回来,但没办法知道确定日期,奶奶也和我一样。在我刚出生的头几年,村里有不少人到红岭水泥厂打零工,来回还可以传个口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外出打工的人基本上都辗转到广东去了,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村里的电话线也还没拉上;靠不定期到来的邮差,是不切实际的,奶奶和我能做的就只有盼和等。
将近傍晚的时候,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昨晚从厂里赶到那坡镇码头,坐了夜客船,顺右江而下,清晨登上果镇码头,再一路走回山里来。之所以选择坐船,是因为水路的花费要比陆路便宜一半以上。
他们从水门关上下的时候,我远远就认出来了,虽说也是大包小袋,但和去广东回来的人不一样,他们穿的是旧的蓝色劳保服。“挤船赶路,一路上磨蹭的地方多的是,就要穿旧的,坏了也不心疼。”回到家,爸爸放下担子说。
大黑叫了起来,奶奶佯嗔拍了它的头,它安静下去了。
“久不爬山,挑着担子走了一天,还真是有点不太习惯。”爸爸卷起裤管,他的小腿已经肿胀起来了,我双手锤下去,硬得像石头,一点回弹力都没有。
“不是快要修路了吗,通了路,多少会好一些。”妈妈说着,——掏出了包里的东西:旱藕粉,粉利,面酱,沙糕,米花,麦乳精,糖烟酒,鞭炮,还有奶奶和我的新衣鞋袜。她眼里都是沉积的血丝,但精神却是极好的。厂里的单职工一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双职工没有,对他们来说,每年最长的假期就是春节那三天,要是回老家过年的话,刨去路上的两天,也就只能在家里呆一天。想要一个相对安稳的假期,就得替别人倒班,当时还是一周六天工作制,连着上一个星期的班,才能腾出一天的假。他们今天就能回来,也不知道连着倒了多少个月的班。
“修什么路?”铁锅里的水已经沸了,扑哧扑哧地顶着锅盖,把炉里的火浇得一灭一灭的,奶奶拿了把生铁刀压上去,安静了。
爸爸摸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大红的信笺:“上个月收到的募款信,果镇籍的在职职工都收到了,说是要修路,政府出一部分,群众自筹一部分,现在自筹这块还缺着。”
“我怎么不知道?”
“我户口是农转非了,可光哥还拿我当户主,他大概是想等我回来罢,我过去问问他。”尧村的村长老了,口齿不太清楚,而李光脑子灵光,又善于和上面的人打交道,不是村长,胜似村长,村里打架吵嘴的事他不管,但凡和上面打交道的事,他都经手。
“可别,你听听现在他那边什么动静,再晚也没散的,最清净的时候就是大清早了,到时你再过去罢。”
“行。”
“还有,你九哥回来了,不太好。”
“怎么了?”
奶奶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我。妈妈便一手拉着我,一手拿起扫把,到棚屋扫木屑去了。奶奶和爸爸在伙房里说了良久。
晚饭过后,我们一家人在伙房里烤炭火。炉灶里的粽火湉湉地烧着,还要烧上一整夜。
爸爸找出了两瓶桂林三花酒和一条青竹烟,对妈妈说:“心里觉着不太好,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九哥罢。”
奶奶说:“早去早回。”
我吵着也要去,妈妈背起了我,爸爸把烟酒装到了编织篮里,拿了只手电筒,我们就出了门。起霜了,石板路是湿滑的,我们走得很慢。鞍马山山腰的屋子亮着灯,深蓝底调上微弱的光,在朦胧的水汽里透出一层蓝边的晕。大门是虚掩的,爸爸推了进去,黑的,只有九娘房间亮着灯,借着从门缝透出来的光,还可以看到蓝幔帐。爸爸试着推了推,还是锁的,他凑到了门上,母亲扯了他的衣角,指了指伙房。那里火光依稀跳跃,爸爸走了进去:“九哥!我们来看你了。”九伯坐在火塘边上抽着水筒烟。他看到我们,瞪圆了眼睛。爸爸忙说:“是我啊,你还认得罢,我这几年也老得厉害了,哦,这是我爱人,你还没见过呐。”妈妈把我从背上翻了过来,抱在了怀里。九伯看到我,就安定多了——他知道爸爸是谁了,他找出了两只矮脚凳,推了过来。
爸爸坐了下来,把编织篮递了过去:“十五年了,像发了一场梦,你走的那年我也才十六,可你看现在,我孩子都那么大了。”
九伯嘴巴动了动,没说成话。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九伯拿起了脚边的酒葫芦,闷了一口。
“九嫂那屋子不是放空了吗,怎么还亮着灯,费电呐。”
九伯听了这话,头陷入了双肩里。
大家半晌无话。
火塘里烧的是新柴,青烟燎得人眼睛酸酸的,我便把头埋到了妈妈怀里。不久,就听得妈妈说:“九伯,你看孩子都睡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你也早点休息罢。”
爸爸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跟我们说一声。”
九伯点了点头。
从艾草坡上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眯着眼。
爸爸问:“孩子睡着了?”
妈妈说:“在火塘边上就睡了。”
“九哥看上去不太好。”
妈妈说:“我小时候,村有人从崖上摔下来,当时风声严,但那户人家还是偷偷请了个叫老九的人去‘做事’,应该就是他罢,怎么也从来没听你提起?”
“他走了那么多年了,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再说,当初他离开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的事。”
“什么事?”
“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滥酒。九嫂快临盆的那几天,他还跑到邻村的红脸家去喝。红脸的老婆说,你老婆这几天随时都会生的。他趁着酒兴说,不急,他算过了,必定是在三天之后。谁知当天晚上他回到家,九嫂的羊水就破了,熬了三个晚上,也没生下来。三天之后,也就是第四天,天快亮的时候,九嫂人已经快不行了,他找了红蓖麻籽,捣烂了,敷在她脚板上。这药是虎狼药,一般人碰都不碰。用药的多少要随孕妇的年纪来定,二十岁段的,用两颗,实岁二十八九的,虚岁算三十,就用三颗,以此类推。他那次用的量没错,可结果孩子是出来了,产妇的子宫也跟着脱落了,他又赶紧把药敷到她头顶的百会穴上去补救,但是因为失血过多,晚了。处理完后事,他就抱着孩子离开了。他走的那天还来找过我妈,没进屋,就在晒台上说了一会话。”
“干嘛要走,一个男人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有多难,他不知道么?”
“你现在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当时我在屋里,听到他说:‘……算过了,他十七年后会埋在这里,我得带他走’。我妈就说了句:‘这是讳的。’他说:‘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这样看来,我妈今天跟我说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今年第几年?”
“第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