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在前面,他的腰篓里装着柴刀,妈妈背着我跟在后面,这时候他跟村里的任何一个叔伯也没有什么不同。太阳出来了,今天是腊月里少有的砍柴天。刚砍下的柴木青沉,要在野地大而烈的太阳下晒,等水分干尽了,才搬回去,省力。整个山谷都是“咚咚咚”的声音,那是外出务工回来的叔伯在砍柴。近些年村里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他们逢年过节才回来几天,把一年该备下的给一家老小备齐。
尧村的林地都在集中在山脚。绝大多数林地都不能算“地”,也就巴掌大的土洼被拓出来了,有模有样地围上了边。所幸任豆树也吃不了多少肥,只要一抔土,就能活下来了,逐年枝繁叶茂,秋冬的时候叶片尽落,砍采方便。尝到了任豆树的甜头,大家也都懒得上山了,这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封山,山上的灌木得以细细绒绒地长了回来,尤其是已经封了几十年的鬼山,山上的灌木已经绿得发黑了。
我们来到自家的林地,不知道是谁已经帮我们把枝杈砍下来了,还分了段。
妈妈说:“怕不是有人砍错了吧。”
我见到一个穿着蓝线衣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另一块林地上砍树。“九伯帮我们砍的。”我说完,便到一旁的地头上去找野菜。冻雨收了之后,太阳一烘焙,山野里所有能吃的植物都鲜灵了起来,一点红,蒲公英,香艾草,鼠曲草,“革命菜”(野茼蒿),三叶鬼针草……奶奶全教我认过的,我用小剪子——剪了,收到腰篓里。
爸爸找了块平整的石板坐下来抽烟,妈妈也坐了过去。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缓过来。我妈说,他回来的那天早上,就到水门关喊魂了,现在看来,那哪里是喊魂啊,是招魂。”
“他干嘛要整那么个盒子?”
“可能是铁了心,不动那笔钱吧。”
“你跟孩子奶奶说了吗?”
“说了。我妈说,怪道小根妈找不到孩子,原来是他把孩子封到了那么个地方。要我说,他这等于是给自己下了个铐子啊,你想想,经由国亮那张嘴一说,谁人不知道他有那么一大笔钱,又不见他花销,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看吧,以后埋也不是,不埋也不是。”
“说不定,他就是想把孩子留在身边。”
“‘这是讳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一同看着远处那个穿蓝线衣的身影。
忽然听得另一处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没过一会,便围上了一小圈人。
我们也过去了。
是国亮,他的裤腿卷了起来,左腿已经折了,打个比方,就像你拿了根竹筷往玻璃水杯里一插看到的情形。他嘴里妈呀妈呀地喊,眼角挂着泪花,我想笑,又不敢。
“去李光那里拿药吧。”
“已经有人去了。”
不久,李光跑过来了。
“云南白药来了。”
“骨头折了,又不是流血,你拿白药来顶个屁事啊,快给我两片止痛药吃吃。”
“昨天刚刚卖完,我还打算今天去进的。”
另一阵哭声也过来了,是他老婆带了两个孩子到了。国亮骂道:“我只是腿断了,还没死吶,你哭什么哭!”等他老婆声音一收,他自己又嚎上了。那两个男孩一人扛了只竹躺椅,另一人抱了床薄棉被。大家七手八脚地在躺椅的两只扶手上各绑了一支扁担,铺上了薄棉被,躺椅就变成了四人抬的坐轿。可怎么挪动国亮,是个问题,每每有人惊动他的身体,他的嚎叫声就又往高频上去了,大家只得放了手,退到了离他半步之外。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咚——咚——咚——”是九伯,整个山谷的人都空了手往这边挤,就他一个人还在埋头干着自己的活。
一个年长的说:“老九不就在那里吗,叫他过来‘做事’罢。”
有人说:“十五年了,万一他手生了怎么办?”
年长的回应道:“家传的,骨血里渗透的,你说没了就没了?”
“手生还不打紧,就怕——”李光又伸出了食指,朝自己太阳穴转了转。
爸爸听到这里,站了出来,说:“我去叫九哥。”
国亮听了,哼哼哈哈的,看样子并不是太乐意。
那年长的斥道:“你以为他们就那么容易请!要是放在以前,我们请老九的爸,谁人不是大气不敢出,毕恭毕敬的!现在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可老九也不是求着要给你看伤的!你再哼,再哼就把你架到躺椅上,到底是抬回家,还是颠上一天抬到镇里去,你自己挑!”
众人安静了下来。国亮也不说话了,专注地嚎着他那高频音。
爸爸领着九伯远远地走了过来,他们走得越近,国亮的声音就越小,等到他们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那难听的喊嚎终于止住了。我以为是他喊累了,但看他表情,又不太像。此时他紧紧盯了自己的伤腿,脸上的表情是疑惑的,那腿上的折处不知道内部发生了什么变化,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的。
那年长的咕哝道:“往时到伤者家里去‘做事’,可没那么多人。”于是,他提高了音量喊:“都回去罢,回去罢!自家活都干不完呢,还有空看热闹!”大部分人三三两两也就散了。
九伯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蹲下身,随手在地上抓了些泥,在腿伤周围撒了。
那年长的看了,问国亮的老婆孩子:“杯子,杯子有吗?”那两个男孩赶紧跑过另一处林地的人家去讨了。
趁着这个时候,九伯从地上的任豆树枝杈中抽出一根,断成两截,削成板状,将国亮的腿顺直了,夹住,再用麻绳固定好。
不一会,两个男孩回来了,其中一个手里拿了个白瓷碗。
那年长的将碗向九伯一伸。
九伯接了过来,往臼泉去了。
那年长的说:“是了,臼泉,我还想着附近有没有什么活水呐。”
我从妈妈背后挣脱了下来,跟上了九伯。白瓷碗在臼里舀了水,他一手托着水碗,一手在碗上方比划,嘴里念着什么。他端着水走回了国亮身边,自己先喝了一口,余下的递给国亮。国亮看了看那年长者。“分三次咽下。”那年长的提醒道,他便照做了。
待国亮喝完,九伯在前边找了一小块空地,挺直了腰板,半仰着头看青天。我也学他的样子看了看,但什么也没看到。我偷偷问了问爸爸妈妈,他们也没看到。但爸爸说,九伯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
那年长的凑过来低声跟我们说:“要是在伤者家里,这是要站到大门口去的,现在在野地里,也只能将就了。”
九伯又回到了国亮身边,朝旁边的一块石头不住地拍打,嘴里念着词。过了一会,他停了下来,就着酒葫芦又喝了一口,这才朝那年长的点了点头。
那年长的便说:“好了。”
国亮老婆问:“什么时候能走?”
九伯说:“二十一。”
那年长的在一旁解释道:“二十一天后他会去你家看,要是还不好,就再多加些日子,按七的整倍数加。”
国亮老婆忙着道谢,那年长的悄声嘱咐她:“回去准备好几样东西:米,一抓,还是一袋,随你;酒,只要把他的酒葫芦灌满就行;钱的话,几块就好,取个吉利的数……”爸爸召集了几个还没散的小青年,将国亮扶到了躺椅上。而国亮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他看了看自己的伤腿,又看看九伯,脸上,是难以形容的诡秘。
一直在一旁抱着手看热闹的李光看到这里,脖子微微伸长了,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目光焦点落到了九伯腰间的酒葫芦上。见李光盯着,那年长的便说:“这是家传的‘种酒’,算是老九他们家医脉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