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大酒缸旁有个算命摊子,守摊的叫郭瞎子。郭瞎子姓郭,人却不瞎,只为他时常带着一副黑玻璃眼睛,所以城里人都叫他郭瞎子。至于说为什么他老是带这个西洋玩意,他自有一套说法。算命占卜这门手艺,一般是在残障人手中传承,因为自古有训,泄露天机者必遭天谴,而如果原来就有了残障,多少能抵一点灾祸。后来嘛,不残废也得弄点残废的样子,以显示自己甘愿受罚,这是个诚意的问题,心诚则灵,郭瞎子强调道。
城里人不关心郭瞎子诚不诚的问题,他们只关心灵不灵的问题。要问郭瞎子算得灵不灵?这就没个准说法了,相信他的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不是神仙也赛似半仙,倒他台的则说他满嘴车轱辘话,转来转去就不说句准话,还送了他一个外号叫“琉璃蛋”。不过,也没哪个为了那几文钱润笔费跟“琉璃蛋”着急就是,但凡过日子的人家,每年都得找人推算推算日子,所以只要有人相信,郭瞎子这饭碗就砸不了。
没生意上门的时候,郭瞎子就踱到旁边大酒缸里听人吹牛皮闲聊。南城门外有个水陆大码头,往来跑船走镖的人很多,货物上落也很多,大酒缸是卖力气人歇脚和生意人碰头谈生意的地方,掌柜们谈好生意,站起来招呼一声就能喊上一帮人去装卸货。这样的地方,自然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各种大小道消息、货物行情、坊间艳事、奇谭怪闻泥沙俱下,对郭瞎子来说,再没有更好的消遣的地方了。
大酒缸只卖酒和一两种下酒咸味,它不靠这点买卖挣钱,大酒缸赚的大头是佣金。哪家掌柜要出入什么货物,到大酒缸来放个风,很快就能找到路子,买卖成功了双方掌柜都要给大酒缸一点回佣,绝不含糊。掌柜间熟了之后,不用大酒缸出面介绍了,可一旦生意在大酒缸谈妥,照例也要给点银子意思意思,这称之为“叼光”,跟场地费似的。大酒缸虽不卖肉食,但也不拒外菜进店,门外自有一伙挑着担推着车卖爆肚、烧饼、酱羊肉、炸响铃、油淋面等等各种酒菜主食,招呼一声就有人送菜进来,顺便把钱收了去。
郭瞎子在大酒缸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四处溜达,哪里热闹有趣就凑过去听,有时候叼扰别人两杯酒,有时候自己也掏银子买酒菜请人吃吃喝喝,有来有往,一点也不令人生厌。有人就问他:“我说老郭,你一不做生意,二不跑江湖,老打听外头的事干什么?”郭瞎子说:“图个新奇,我整天闲着没点新奇事来点缀点缀,不闲得慌?”“有闲功夫你咋不去招徕招徕生意?”“胡闹,”郭瞎子的黑眼睛后面闪过一道白影,“我们这行除非客人施舍,自己是不能上门去给人算命的,不然跟江湖上那些张口就是‘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的神棍有什么不一样。”显然,郭瞎子从不把自己看做神棍一流。郭瞎子算命的时候有一句话——“看命不看人”,就是他从来只是依时辰八字来推断命理流年,依书而言,凭规而断,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自然就不甘自认神棍了。
郭瞎子那方油腻腻的白布招牌上写着“起四柱、配八字、推命盘、批流年”,每门手艺价格都是不同的。起四柱最简单,年月日时一列,配上五行,命中缺什么就知道;配八字,那是要做喜事,得细看两造命官是否犯冲,五行有无相克,如果能相生相辅,那就是一门好亲事了;推命盘和批流年最麻烦,不仅命中所属的“命主”、“正印”、“偏官”、“食神”要能推演出来,还要和时运配合,将“伤官”、“劫财”、“比肩”、“绶印”、“生克”等一一批示出来,以备人趋吉避凶,简单讲就是命和运都要算,吉与凶也都要能指点个门道出来,这非常考验算命人本事,所以要价也是最高的。虽然郭瞎子每次收钱的时候都是说“随喜随喜”,可世道行情在那,人家也不会少给——别的东西能讨价,算命钱不能少给,所以郭瞎子日子实在也坏不了。
如果不是后来生了个大胖儿子,郭瞎子的日子还要更好。就因为郭瞎子生了个儿子,倒让旁人对他的本事起了怀疑。也怪郭瞎子自己之前口无遮拦,说什么算命的泄露天机必遭天谴,如今大家看他眼也不瞎,还生了个白胖儿子,竟然还有屁眼——这是接生婆证实了的,那要说他以前泄露了多少天机谁信啊,既然没有泄露天机,那不是他本事不到,就是满嘴胡说。就这说法,连之前将郭瞎子捧为半仙的人都不禁要怀疑了,是啊,泄天机的还得善报,这要到哪说理去?就这样,往后找郭瞎子算命的人少了许多,生计艰难了一些,好在城南是个水陆大码头,往来人很多,做点不二回的生意,加上少数熟客的帮衬,总算把生活维持了下来。
俞大掌柜是少数依然还光顾郭瞎子的人之一,每年酬神祭祖,出门远行什么的,俞大掌柜都还是找郭瞎子定的日子;遇上要扩建店面、修葺家宅、造坟立碑这等大事,那更非得请郭瞎子仔细演算时辰不可。俞大掌柜是城里最大的南北货行“景泰升”的东家,景泰升是他胼手胝足栉风沐雨从一爿街头小店做起来的产业,如今在城里说起景泰升,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景泰升做生意跟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是几连间的大铺面,东西一字排开,雇上几个伙计招呼客人,客人挑挑拣拣然后到柜上算账。景泰升不是这样,景泰升只有一个小门面,一张幽暗古香的柜台,柜台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罗列货物价格的清单,客人看中什么随口报上数目,“宣威火腿一只、太湖银鱼干五斤、核桃十斤、天目山笋干三斤……”客人念完,柜台后的伙计差不多就已经在提货笺上写好明细,然后照笺念一遍,一边念一边还噼里啪啦将算盘拨弄一通,很快就能报出总数。这时要看一下客人眼色,客人如果微微颔首,那柜上伙计就能铁板钉钉地吆喝一句:“好咧二十四两六十文呐您老。”客人掏钱付账,伙计再把提货笺抄一遍以方便对账,最后拿柜上那方紫铜大印在提货笺上敲上一个印章,客人拿着提货笺到后面仓库收货。仓库上认笺不认人,照单拣货,然后包扎稳妥交由客人带走,东西多的话可以由跑腿的伙计代送。整个买卖过程客人几乎都看不到东西,可上得了景泰升的人也不会疑心店家会缺斤短两或以次充好,这就是俞大掌柜几十年打下来的货真价实的金字招牌。郭瞎子就曾对人说:“老俞那块招牌,够他们家吃几代人了。”
俞大掌柜跟郭瞎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结交起来,反正俞大掌柜凡到城南大码头、大酒缸,都必定要跟郭瞎子寒暄几句,时间凑巧的话还要喝两盅,俞大掌柜最爱跟郭瞎子行酒令。他们行的酒令完全是他们自创的,就是考眼力。两人在角落坐下,看着往来行人,俞大掌柜盯着一个推着酒车进城的小贩说:“这是一批老酒。”
郭瞎子瞥了一眼,问:“何以见得?”
“酒瓮底沾有石灰,酒窖里撒石灰防潮,一定是久藏的酒。”
“好,我认。”郭瞎子说完,仰头喝了一杯,然后眯着眼四处瞄,看到一个长衫男子飘然而过,说:“这是一个长随,偷偷拿了公子的长衫穿进城摆神气。”
“嗯,前摆太长,说明原来的主人腰杆挺得很直很威风,他弯腰低眉惯了,前摆就显得长了。”
郭瞎子拍了一下桌子,说:“瞒不过大掌柜,还是该我。”说完仰头又一杯,然后又贼着眼四处瞄,看到一个挑着果蔬、柴火入城的老农,压低声音说:“这是要卖东西扯花布给女儿做嫁衣的老人家。”
俞大掌柜盯着看半天,问:“哪里就看得出要嫁女儿了?”
“前些日子他拿来两个八字让我批,我断的是上上之吉,这会他不得筹备一身嫁衣了?”
俞大掌柜哈哈大笑:“这不算这不算,这杯咱得一起喝”两人笑着干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