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掌柜常跟儿子说,郭瞎子的眼力比自己要高许多,儿子们不信。俞大掌柜有三个儿子,都是找郭瞎子起四柱并且取的名字,老大五行缺木,取名叫俞杰松;老二缺金,取名叫俞俊钦;老三缺水,取名叫俞英瀚。老大老二早早跟着老爹学做生意,如今都在店里帮忙。老大掌店面,打得一把好算盘,年底结总时由他坐在账房里噼里啪啦打好几天,人出来,账也清楚了,人欠欠人,收多少偿多少,什么时候该还什么时候该收,都一清二楚。老二在后头掌着仓房,所有货物品种都记在脑子里,称散货时一抓一个准,要多少斤就是多少斤,得了个外号叫“一抓准”。老二对库存了然于胸,什么东西快短缺了,赶紧派人上前门通知:“某某货物只剩二十斤了啦!”提醒柜上伙计不要开空头单来。有这么两个好手在前后照看生意,俞大掌柜平时日才能安心出门去跟郭瞎子喝酒行令,到年关时候才稍稍忙活一些。俞大掌柜把所有生意都交给两个儿子,只有一样本职还留着自己抓,那就是下一年的进货安排,这里头学问很大,关系着商号一年的盈亏,两个儿子一时还接不下来。下一年的进货,不仅要看今年货物的销路,还得了解如今市面有没有新鲜货色,天南地北的气候、交通怎样——这关系到货物丰歉贵贱,乃至于朝廷有没有什么举措,本省本府大老爷都是什么样的人物等等,都要有所了解,才好定下计划。每年俞大掌柜拿过大儿子盘算清楚的账本,仔细翻看个遍,心里大概有了个筹划,然后就找郭瞎子去“问流年”。俞大掌柜问流年也跟别人不一样,他不太问趋吉避凶的方法,他问的是郭瞎子那一肚子的奇谭怪闻和人情世故,过去一年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哪片地方遭了旱灾,哪条水道干涸了,哪座山头有土匪盘踞,一番详谈下来,俞大掌柜心头就有数了,留下两锭银子就回去安排下一年的进货大计。俞大掌柜常提醒老大老二,有时间要去大酒缸听听消息。
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个不务正业的老三,俞大掌柜也许要少操心许多。老三是正经拜过先生进学堂的,不料功名没考出来,名士派头倒学了不少。每天不是跟着同学游山水吟诗作对,就是喝花酒声色犬马,还大批大批往家里搬一些不知真假的名人字画和古籍刻本,钱花了不少,也没见他学问有什么长进,俞大掌柜一想起这个儿子就犯愁。倒不是俞大掌柜养不起一个纨绔,他是担心日后老大老二娶亲后一分家,分到老三手里那点银两迟早要被败光,自己天年有限,总不能一辈子看顾这个败家子吧。
过了几年,看老三也没个浪子回头的意思,俞大掌柜就向郭瞎子问计了:“老郭,我年纪大了,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我那不成器的老三,我想借你铁口断一断他的将来。”
郭瞎子嘿嘿一笑,问:“你是想我看命呢?还是看人?”
“你老哥不是号称看命不看人么?”俞大掌柜打趣一句。
“那是对别人,你老哥一辈子都不信命的,我再跟你讲命,怕你不信。”
“诶诶诶,”俞大掌柜连忙打住他,“天公有眼,你莫随便诬蔑我,我不是不信,我是存着敬畏,不敢随便动问而已。你倒说说,看命如何?看人又如何?”
“看命就跟平常一样,一看命盘,二看运数,依书而断,尽我所知而言;看人呢,就没有那么多道理天机可讲了,就是看人说人话而已。”
“哈哈哈,好句看人说人话,”俞大掌柜笑道,“命运一事,凡人未必全能窥破,我就借你老哥这双慧眼来断一断犬子。”
郭瞎子说:“好。不过我还是要先赠几句不相关的话给你,你道我是如何给你家三位公子取的名字?古人有云:‘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以子平八字而言,你家三位公子都是良材,所以我分别赠之以杰、俊、英,其中以三公子格局最佳。你别急着打断我,那是依书直言,接下来是说我的看法。你那三公子我时常得见,伊虽然是读书人,可却没有架子,大酒缸也坐得下去;我与他攀谈过几次,伊说话条路清楚头头是道,为人豪爽仗义疏财,胸有大志不落俗流,我看是个人才。虽然这些年我也听过伊一些荒唐事,可并没有遭人唾骂的事,说来伊还是有分寸的,所以你不必担心,少年荒唐就让他荒唐几年,我看是先逸后劳,日后做起事来怕就没这么清闲了。”
俞大掌柜这才稍稍放了心,平时日多留意了一下小儿子的动静,倒也如郭瞎子所说,没有什么出格的事,但对他未来能成大事,则始终没有太多把握。
话说郭瞎子铁口断过俞老三之后,越两年就死了,留下寡妻和不满十岁的儿子。这时候城里人才惊觉,也许郭瞎子这是遭天谴了,那反论过来就是以前郭瞎子的确是泄露了天机的,这才惶惶然追悔着当初没有请郭瞎子多推演推演。俞大掌柜把郭瞎子的儿子收为义子,留他在店里跟着老二认字、拣货、跑腿,还发点零花钱让他过节时候可以买点东西回去孝敬老母亲。
又两年,俞家老大老二都娶了亲,俞大掌柜也感觉精力退减不复当年,是时候放手让儿子们去闯了,于是便主持着分家。景泰升自然是归老大老二打理,两人各占半份,得了景泰升两个哥哥各出一笔银子给老三,让老三能安身立命。没想到老三拒绝了,他说:“这些年我花的比谁都多,如今再拿对不住哥哥嫂嫂,只要允我两样东西就够了,一是我收集来的那些字画古籍归我,二是借景泰升这块招牌给我,其他的我都不要。”口气不小,俞大掌柜问:“字画是你的跑不了,可你借招牌干甚?难不成你还想做生意?你总算是个秀才,能干来这低眉顺眼的活?”
“做买卖不比读书当官差,还少许多规矩。我读书是为了明事理,考秀才是为了在官老爷面前不必下跪磕头;做学问我还不够格,做买卖兴利便民正是眼下我愿意做的。”
“招牌怎么个借法?你的意思是开爿分店?”俞老大问道。
老三摇摇头,说:“开分店就还是一家买卖了。我打算在城北赁了一个小店面,开一个小货行,就叫‘英泰隆’,只要允我说是景泰升的联号,替景泰升分销货物就可以。”
俞大掌柜还不放心:“联号没问题,可你要是落了窟窿,景泰升要不要替你去填?”
“不会有的事,”老三口气很坚决,“我与景泰升就是生意上的往来,从景泰升拿的货,总归现银现结,绝不赊账,而且……”
俞大掌柜看了一下老大老二,老大觉得自己该表示一下:“既然是替景泰升分销,就不能说每次现银现结,生意场也没这么做事的。这样,给老三五千两的额度,五千两内的货物你随便拿,年关结账就好。”老二听了,点点头说:“就该这么办。”
很快俞三就从俞家大宅里搬走,在城北租赁了一间带门店的小房子,前头开店,后头住人。俞三把店面休整得像个小书斋,摆上一些字画刻本,不说还以为是经营书画生意的。自从英泰隆的招牌挂出去后,倒真有几个老夫子、文人踱了进去看看字画什么的,俞三也热情招呼着,跟客人谈古论今吟诗作对,应酬得客人十分怡然。最后客人说要买点什么的时候,俞老三才说他不卖字画书籍。“那你卖什么?”客人很奇怪,俞三拿出几张印刷精美的有如请帖一般的纸片,纸片上头印着三个大大的泥金字“英泰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景泰升联号”。每一张纸片上头都一样,可下面明细就不同了,有的叫“三节两寿阖家团贺单”,有的叫“礼敬往来送贺单”,有的叫“家宅行路自备单”,每一种单下又分甲乙丙丁几小类,物品略有不同,大概是按平常人买卖南北货的用途、品种、数量做了一个区别,分列为名目,免去客人挑选之累。俞老三把几个单中的货物一一详解,火腿若干,笋丝若干,肉脯若干,咸鱼若干,蘑菇若干,俞三口才十分了得,对饮食精馈也很有研究,什么材料搭配什么东西用什么火候烹煮,说得头头是道,客人听得口水直流腹鸣不已,当下就要了一个居家自备小单。俞三请客人把地址留下,然后说:“晚些时候我会亲自到景泰升挑选包扎好给府上送去。”
俞三不去招徕那些与景泰升有往来的名门大户,他只在那些不太懂得操持日子的读书人中下工夫。读书人往来应酬很多,三节两寿(端午、中秋、除夕和师父师娘生日)还得上师门致送心意,如果是富贵人家自然不是多大问题,但如果家境差一点没有管事的人打理,就是一件操心事,读书人往往最怕这些琐碎事,俞三就是看中这点来铺展生意。很快俞三的店在读书人中有了一点名气,毕竟东西来自货真价实的景泰升,又有人包扎妥当送到,自然受欢迎。书生们也乐意上叶三店里去盘桓消遣,喝杯茶谈点诗文,叶三就派人把东西包装好送到了,客人施施然提着就走;如果还想谈下去,就写一张名帖托俞三派人把礼物送去,自己倒留下来继续盘桓。遇上有要出游访友的,也会到叶三这来要一个“行路自备单”,带在路上吃。大多数时候,俞三的店都不像是一个南北货店,反倒像是文人雅舍。
不过,热闹归热闹,俞三的店并不怎么挣钱,因为毛利不厚而开销还不小,遇上手头拮据的客人还得记账,但总归还有点盈余,日子好歹是过了下来,口碑倒是越传越好。两年之后是个乡试的年份,那些个秀才书生自然要紧锣密鼓地见同学,约行期,拜老师,诗酒酬唱自然不免,往来送礼也不可废。俞三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连轴转,不仅仅因为士子们上省城赶考,带食材路上吃之外,还得备一些土产以馈赠同乡师友,更重要的是俞三早就蓄力筹划等着这个时机以扩大经营。他在省城开了一爿英泰隆的分号,然后雇一个马队把货物运送过去,自己这边只开提货单据,客人到省城分号凭单据提货,可省却士子们路途搬运辎重之苦,加以俞三的口碑甚佳,士子们倒也愿意帮衬一把。
等赶考的秀才陆续启程,俞三也赶马上省城,亲自主持分号的新开张。没想到新店的生意竟好得有些出乎俞三的意料。原来通过口耳相传,俞三这个品位不俗的“秀才商贾”在书生们中竟然引起了几分仰慕之心,各地赶考士子们纷纷上门来互道仰慕,顺便买上一些致送同乡亲友的礼品,差点将俞三的新店买断了货。好容易撑到了开考日期,俞三立刻发信向景泰升大量入货,等货物运到,差不多榜也开了,恰如俞三预料,新科举人拜恩师送贽敬,认同年拉关系,又是一番热闹行情。往来人等把俞三的店门槛都踩断了,不单单是在此买四色礼品,还把俞三的店当做呼朋唤友的联络站了,要去拜会哪位恩师,甚或去哪里游山玩水,都必到俞三的店里来碰头,再请俞三装点一下东西,这才乘兴而去。
乡试过后,俞三的英泰隆在省城算是站住了脚,可俞三心思还活络着。他趁“英泰隆”三个字在士子们心中的印象未泯,立刻着手在东西北各开一爿分店——南边是老家总店,通过读书人的关系迅速地在当地赢得口碑与顾客,不出一年,几家分店总算都站住脚跟。俞三跟着便租赁沙船跑运输,直接为各加英泰隆分店供应货物,生意自此风生水起越来越红火。又过十年,英泰隆的分店已经遍布东南一十三省,成了半边天下首屈一指的南北货行,凡是在江湖上跑过的,无不听说过英泰隆及其秀才东家。
老态龙钟的俞大掌柜看着老三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忙个不停,钱挣多少不知道,可毕竟是淘弄出了点小气候,不由得叹服道:“郭瞎子那双眼呐,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