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夜晚的同桌。”
安全通道门上的一盏白灯,照亮了晚久蜷缩的身形,以及他苍白手指拂过的纸面。微皱的纸张,欢快轻跳的清秀字迹。
“老师经常这么说,然而我直到现在才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们已经要毕业了,开学时在课桌里偷偷塞进纸条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仍能记得那天躺进睡眠舱时心脏在咚咚直跳,对看到回复的期待,甚至超过了希望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你是知道我有多喜欢白天的。”
晚久深黑的眼睛里浮现出了怀念的神色。
当初他看到纸条,小心翼翼伸出手向抽屉里摸索,感觉就像把手探进不明底细的海底洞穴,里面正潜伏着瞳孔充血的海鳗。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突然有黑色衣服的执法者从阴影里冒出来,宣判他触犯了某种未曾诉诸文字的古老禁忌。
这种担忧,只持续到他发现日夜学生间的交流并非受到制约,而单纯只是漠不关心。一方活动时,另一方就必须沉睡。对于彼此来说,对方和不存在无异。
“我喜欢在清晨观赏蒲公英开花的模样,喜欢在午后悠闲地晒太阳,还喜欢在天台上看夕阳一点点把城市远端的高塔染成红色。一想到成为八小时人后,这么美妙的白天就将减少掉三分之二了,我就觉得快熬不下去了。唉,和你说这个你也不会懂的。”
晚久微侧脑袋,眼神淡淡地浮起一丝困惑的歉意,神情就像是不知自己为何受人责备的动物。同桌的一张张纸条,令他对白昼的理解比夜晚的任何人都多,但不理解的部分也变得更多。
他尤其不理解何为太阳。不理解同桌如此热爱太阳和白昼。
他知道白天时课桌的一角会被阳光晒得滚烫,知道透过紧闭的眼皮望向天空会看到一片橘红,知道冬日午后晒太阳会像被人温暖地拥抱。然而,他并非想看同桌写下这些在书本上也能读到的文字,而是想知道某种更触及实质的答案。最终,双方都认识到语言无法传达这个答案。
“这几天,我突然想起了以前讨论过的妄想。你还记得吗?那是你先说起的,还是我?不管是谁,当时我们都没把这件事当真。之后会讨论好久,恐怕也是开玩笑的成分多些。现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却突然想试试实现它。”
留言只剩下最后一行,忽然起了一阵狂风,纸页宛如惊起的飞鸟般蹿出晚久的手心。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又生生地停住,惋惜地目送它融入无尽的夜空。在这一百十三层的外墙平台上,地面遥远得仿佛幽暗的神话,做任何动作都得宛如踩着不容损坏的蛋壳。
纵然没了纸条,但这些天的反复阅读,早将上面的每个字深深地印进他心中。
“夜晚的同桌,来和我一起看太阳吧。”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半。
往常这个时候,晚久已经完成一天的主要活动,在睡眠舱里看书或和室友闲聊。身体内部的纳米机器人,开始释放无副作用的抑制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倦意会慢慢加深,宛如藤蔓缓缓攀上脚踝。
同一时刻,他白天的同桌应该正在睡眠舱里,身体内的纳米机器人释放出激活剂。血液加速,体温升高。睫毛微微颤动,让牵挂的面容和天空进入梦中。
当七点整一到,不会多一秒,不会少一秒。晚久体内的抑制剂完全起效,书本会从手边滑落,聊天也会戛然中止。舱盖合上,他陷入死亡般的沉睡,以最低限度的消耗度过整整十二个小时。与此同时,他的同桌也会被同样无法抗拒的力量从睡梦中捞出来,精神抖擞地迎接新一天的太阳。
十二小时后,他们的处境就会逆转。白天的同桌再度回到睡眠舱里,晚久则重新开始活跃。所有的学生,以及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大体如此。当人口大过了资源的承受能力,为了满足所有人的生存权利,所有人不得不轮流活动,周而复始,一如齿轮的运行。他和同桌就因为轮流使用同一张课桌而结识。
白昼最漫长的那天,七点零五分左右才度过黎明前的黑暗,夜幕降临于下午六点半之前。晚久十八年的人生,一直是在太阳落下之后到升起之前度过的。
晚久和白天的同桌很早前就达成了共识,黄昏过于遥远,拂晓才应该是他们努力的目标。
为此,他今日结束毕业典礼后,拒绝了同学聚会的邀请,偷偷溜到了他不该涉足的学校区域最高层。要不是实在没有权限乘坐某些电梯,他还会尝试去更高的楼层。越高的地方就能越早看到日出,哪怕只能提早一秒,受罚也值得。
然而,再高也无法将他与太阳的距离拉近五分钟。在这里等待日出的第二个理由,此处是他离自己睡眠舱最远的地方了。
每个人都理当在一天将尽时躺进睡眠舱,然而,有时难免会有些特殊的意外。纳米机器人会定位当前位置与睡眠舱的距离,如果一时半会难以赶到,它们将减少抑制剂的释放,则仅以轻微的倦意提醒主人,而不会过度影响行动能力。
那么,当距离远到一定程度,是不是会连释放时间也会推迟?
没人知道。
六点四十五分,晚久深深呼吸微凉的空气,在心里默算了一道方程式,精力旺盛得如同在午夜十二点。与用疼痛或是提神的饮料来阻拦睡意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静静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仅有的机会中证实猜测,诚然是个好兆头。然而,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七点一到,不管他身在何处,纳米机器人肯定会以令他入眠为第一优先,最大限度地释放抑制剂。
他只祈求自己到时能坚持五分钟清醒。
三分钟也好。
大楼的灯光开始熄灭了。
这是晚久头一次目睹城市迎接黎明的模样。
在他的印象里,整座城市永远是灯火通明,林立着无数直达天穹的超高层建筑,如同一条条在深海中发出炫目光芒的怪鱼。每一栋建筑都是一座微缩的城镇,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圈。
最早关灯的是学园区域,完成一整天的课程后,教室于黑暗中等待日间学生的到来。随后,生产区域的工人完成了今日的任务,把下一批任务留待白天完成。居民在匆匆完成采购和恋恋不舍地结束娱乐后,商业休闲区域也将悉数关闭。等到七点,所有的生活区域都将熄灯。
据说,只有最顶层的精英区和最底层的能源中心是例外。然而,前者远在厚实的云层之上,后者则深埋在地下。晚久不清楚它们的情况,看不见它们的存在。
整座城市的光芒在他的视野中逐渐黯淡,仿佛一头巨兽缓缓闭上眼睛。那一刻,晚久突然有种错觉,这座城市正在死去,就和居住在其中的人们一样,黑夜的城市用死亡般的长眠来换取白昼的自己的复苏。反之,白昼的城市同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存,唤醒了黑夜的自己。
晚久被这场面震动了,如果说世间的一切都要历经这样的日夜轮回,自己真的有办法抵抗这种规律吗?
理智地说,不论成功率多少,他都不该来。
年幼时,晚久不止一次地听说过有关未归舱者下场的都市传说。故事中,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回到睡眠舱的居民,有些从此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又有些在完全陌生的日间世界受尽了折磨;还有些经历千辛万苦地熬到了夜晚降临,然而睡眠舱重新打开后,里面却已经躺着另一个自己。
这些自然都是吓唬小孩的故事,但未归舱的惩罚是真实存在的。不在睡眠舱里睡觉对身体健康不利不说,系统只要监测到睡眠舱被空置,还会派出回收者来寻找失散在外的居民。就算能看到日出,被抓到后的最轻处罚也是在半年里每天减少一个小时的时间。
可他还是来了。
六点五十九分,一股剧烈的倦意瞬间席卷全身,一双眼皮顿时沉重得如同各被一头大象在拉扯,险些让他直接落下平台。
他当即用力咬下舌头,想借痛感来对抗睡意,然而却觉得自己在嚼着一块软木。他不能确定是自己困得失去了痛觉,还是压根无力合紧牙齿。
他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竭力撑开眼皮望向日出的方向。好像只过了几秒钟,又好像过了几个世纪。迟迟不见天际浮现一丝光亮,反而是整个城市熄灭了所有的光亮,只剩月亮静静照亮黑沉沉的高楼。
身旁的安全门被粗鲁地敲响了。
传说中的回收者比想象中来得更加高效一点,只能寄希望于紧锁的门能够多抵挡片刻。
有某个刹那,晚久以为自己看到了日出,旋即发现这只是自己的梦境。纷乱的梦,不由分说地涌入晚久的脑袋。半梦半醒间,无数恍惚的经历从他眼前晃过。在梦里,他意外地有些诧异,这些记忆几乎都与白天的同桌及太阳有关。
每次同桌给他留信时,总会将纸页在太阳下晒得发热。他拿到手中自然早已冷透,然而凑在鼻尖闻时,总能闻到一些奇妙的香味。那大概就是阳光的气味。
听闻课桌的一角会在白天被晒得滚烫,他也试过将手掌按在那部分。尽管此时桌上的热度已经散入夜风,但想到同桌曾将手放在那里确认过阳光的份量,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掌心传来某种难言的热度。
在同桌的形容中,太阳就像是一颗烂熟的果实,轻轻咬破它,日出的光芒便会像鲜红的汁液般溢出来。而有时又会将日出描述成一场盛大的交响乐,或者一个破碎的鸡蛋。最后,晚久发现太阳和日出该是什么模样,全看同桌当时的心情。
不知不觉间,太阳却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真实的一部分,比他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更真实。就算最终要被落得处罚,至少也要看到一眼太阳。
这种不服输的心情在这一刻战胜了倦意,让他的五感重新敏锐起来。
晚久听到了某种声音。
无边的寂静吞噬了一切,随即又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苏醒的日间居民的声音,也仿佛有某种压倒性的巨物将从黑暗中耸起身体。
他心中有某种预感,这就是日出的声音。体内的睡意也高涨到前所未有,像是要竭力阻止夜间的居民看到不属于他的世界的景象。
安全门又猛烈地响了起来,一个声音在门另一侧大喊:“晚上的同桌,是你在外面吗!”
对了,晚久恍然想起来了,同桌所说的是一起看太阳。
那一瞬间,他的眼前仿佛看到同桌躲开回收者,独自一人沉睡在某个黑暗角落里,苏醒后的第一时间赶到他的身边。他有无数的话想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同桌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更抬不起一根手指去开门。
门外的声息停了一下,对方似乎猜到了晚久的处境,一脚将安全门踹开。
天地间那股宏大的气氛已经积蓄到了最高点,只差一刹那,天边就会绽放一丝光亮。与此同时,一只小麦肤色的手臂扶住门框,已经可以感觉到空气被将要探身而出的人扰动。
晚久却只剩下一眼的时间了。在这个白昼他所能投出的最后一眼,要么看这一生或许都没机会看到的日出,要么看这一生或许都没机会相遇的同桌,只能选择其一。
此时的意识已经被睡意夺走大半,昏昏沉沉间他本能地做出反应,下意识将眼珠转动向某个方向。然而,视线的移动却迟钝得仿佛陷入了流沙。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
旋即,仿佛有谁猝地夺走了他眼前一切。
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