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追逐太阳的男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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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6345、26346、26347……

时间计数一秒秒累计着。

五步可以走尽的房间中,只有晚久一个人。他端正地坐在一张白色的椅子上,身前是一个带有三角形钥匙孔的控制台。正对面,折线、图表和时刻变幻的柱状图,填满了一块黑板大小的屏幕。他的视线凝滞在上面,良久不动的眼珠上映着不时闪烁的日光灯光,仿佛像个刷着亮漆的木偶。

当某条折线、图表或是柱状图表现出了不寻常的波动,他会顿时如同被魔法赋予了生命力,目光倏地掠到异常之处,手指微微绷紧,心中默默背诵熟记的操作守则。守则包含有十六个操作步骤,当中需要输入三次密码,进行六次验证,必须保证在两分钟内完成。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用钥匙重启系统。

幸好,这次的波动很快恢复了正常。然而,晚久的目光却仍盯着那里牢牢不放,神情就像误闯熊穴的人蹑手蹑脚地离开冬眠的巨熊。直到确信平安无事,他才重新成为木头人。

在能源中心第四炉第0423号闸口控制室里及时重启崩溃的系统。这就是晚久的全部工作,是他人生价值的全部体现。

在这里工作了一年,晚久才真正体会到这座城市的运作有多么捉襟见肘。维护人员一直有活可干,能源供应永远都不足,控制系统不停在崩溃。就连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闸口,也曾有过接连五次重启系统的经历。

据说,上一个千年里,这个世界远比现在更丰饶,无数座城市耸立在大地上,所有人昼夜不休地狂欢,不受活动时间的限制。如今,城市的大部分设施,包括能源中心的核心炉,便是那个时代留下来。

没有人知道世界是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或许正是先人的毫无节制,才让后代的世界沦落成如此模样。在智能中枢的严密监控下,人们轮流生活,变相地提高了城市承载能力。

每个人一天能够苏醒多少时间,全由他们的价值决定。能够为城市创造出越多价值的人,理所当然就能有更多的活动时间。而创造价值较少的人,就必须为价值高的人让出时间,在沉睡中度过一天的大部分时间。

在学生时期,每个人的潜力都是相同的,系统公平地给予所有人提升自己价值的时间。每一个学习阶段结束,无法合格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人就必须在工作中证明自己的价值。一个人被分配到的工作是否容易创造出价值,很大程度决定了他将来的生存时间是减少还是增加。

晚久现在的工作枯燥重复,难以创造出价值,若非无法用机器来替代,根本不会派人类来做。

毕业那晚的疯狂举动,恐怕便是他被分配到这里的最大原因。

那天醒来后,他已经身在自己的房间里。问起室友,是黑色制服的回收者把他像具尸体般扔进门。室友没问原由,对方也没解释。晚久还是自己去向系统查询,才发现多出了一次不良记录。他们在哪里发现了他,发现时的情况如何,一概不得而知。

晚久并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只是有点遗憾。那天,他最终还是没有看到日出的太阳,也没有看到白天的同桌。那天之后再没见过。

工作之后,白天的同桌就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比破碎的泡沫更干净。

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每天上课前先从抽屉里拿出同桌在几十分钟前留下的信,每天放学时再将写好的回信放在原处,天经地义得如同月亮每天照常挂起。直到毕业,他才发现维系他们之间交流的纽带是如此脆弱,甚至从来不知道互相的名字。

渐渐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与日间同桌交流的记忆,被监控屏幕里日复一日跳动的数字慢慢消磨掉了。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白天的同桌,全都是他一个人的自娱自乐。他把从书本中了解到的白昼用另一种字迹伪装成他人写下的留言,最后入戏太深,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当这个念头从心中浮起时,控制室内的换气扇似乎顿时出了问题。狭小房间内的空气凝滞了,晚久几近无法呼吸。他努力搜刮脑海角落的回忆,如果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同桌的真实,只能是在他们近乎接触的那个清晨。

然而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在睡意涌现的那一刻就坠入了黑甜的深渊,之后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假的梦境。

此刻,是否能联络上对方,已经不仅仅关系到晚久能否了解到白昼的故事,而是关系到他的精神有没有问题。他不敢找任何人帮忙,生怕万一被人发现最糟的真相。

他必须亲自想办法确认同桌是不是真的存在。

电梯的玻璃,映着晚久淡色的侧脸,以及他身后满满当当的冷漠麻木的脸。窗外,远处一座座灯火璀璨的高楼,人们生于其中,死于其中,抵达一生中所要去的最远处也不需要花费超过一小时。

若非万不得已的必要之事,人们轻易不会太远离自己的住所。一天里的每个小时都如此宝贵,不值得空耗在路途上。因此,晚久还是第一次前往中部楼层的大图书馆。

从能源中心的地下居住区到这里,花费了他半个小时,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拥挤的人潮里等待电梯的班次。电梯一到目的地,鱼贯而出的人潮裹着他踏上吸音的地毯。电梯则急待赶往下个楼层,合上门的速度仿佛想咬断任何来不及收起的手指。

图书馆里人头攒动,却几近悄然无声。神色匆忙的读者,井然有序地挤满了每个书架,宛如等待救济的难民。他们迅速地从合金的书架里依次抽出书本,冷淡的脸上看不出对自己的选择满意还是不满意。

读书是人们最主要的休闲和学习途径,观赏影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太过于奢侈。不仅仅因为播放影片需要有权限申请设备,更重要的是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像晚久这样的普通人一个小时可以阅读二十万字的文本,相同的时间却看不完一部电影。

晚久费劲地挤过汹涌的人群,走到查询图书的电脑前,以为自己会排上半天的队,却发现那里根本空无一人。事实上,这里的读者是能够拿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不管是最新出版的廉价冒险小说,还是上个世纪的编程语言教材。

不过也无所谓,晚久并不一定需要借阅,只是需要一些帮忙记忆的手段。他不断地往电脑里输着关键字,将自己从小到大读过的图书目录大体上列出来。

晚久对白昼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同桌的信和自己读过的书本,如果信中出现了自己未曾在书上读过的内容,就能证明信并非出自他的手笔。他先划掉了一批内容显然不涉及白昼的书,又过滤掉了一批记忆中无法提供证明的书,最后留下一批需要重点确认的书。

他扫了眼排着长龙的书架,估算了一下需要的排队时间,记录下书目后走向回程的电梯。半路上,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让他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

在这个建于上个千年的图书馆里,大厅的一隅似乎曾经常用来举办读书交流的沙龙。如今,柔软的沙发被换成结实的合金书架,地毯也早已经被踩得看不清原本的图案。吸引住晚久视线是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窗框上的精细花纹还残留着那个时代的悠闲韵味。

他从人群走到窗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夜间居民不应有的想法:白天,这里的阳光想必会很充足。于是,他将手轻轻贴在玻璃上,希望多少还有一点白天的热度残留在里面。

理所当然,窗户是冰冷的。

一丝失落划过他的眼眸,旋即,眼帘中又映入了另一样东西,一本挂在窗框角落上的留言本。这也是一项古老的传统,象征意义大过于实际用途。这里的所有人都来去匆匆,本就少有人会在上面交流什么读后感,更别提还挂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晚久随手翻开留言本,里面最近的一条记录还是三年前的,一个人抱怨排队的时间太长。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神使鬼差地提笔在上面留了言。

“在这里晒太阳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写完之后,他自己也觉得做了件蠢事似的,耸耸肩赶向一部正要到达的电梯。

几天后,晚久第二次前往图书馆。这些天他请教了经常去图书馆的同事,对于电梯的运行规律已经熟悉了许多,只花了二十分钟。不过,节省下来的时间,也在漫长的排队中被吞噬掉了。等排到,想确认的书籍却已经被人借走了。

晚久挤出人群,眼神古怪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言情小说,转而走向图书馆的电脑。他想查一下哪些人借走了那本书,以便找他们交换。

路过一排排书架时,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投向了那片落地窗。留言本依旧挂在窗框边,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有谁动过了它。尽管觉得希望渺茫,他还是走上前去翻动了一下。

在他上次留言的下面,多出了一排熟悉的活泼字迹。

“在这里,阳光能够一直攀到第五排书架的第二层。如果你运气好能借到这一层的那本黑色书脊的小说,会发现里面夹着一只干枯的蝴蝶,翅膀的颜色是黄昏的橙色,一如此刻夕阳焚烧的城市。好久不见,我晚上的同桌。”

“好久不见,我白天的同桌。”他喃喃自语。

通向监控室的路上,来来去去的人一律穿着通身灰白的工作服。或许是这原因,晚久工作了一年,想起同事时还是只会想起面目模糊的灰白面具。纵然熟悉,他们之间也甚少会打招呼。这不仅花费自己的时间,也是浪费别人的生命。

以前晚久也是漠然人潮中的一员,但今天他心情不错地停下脚步,向几个比较熟悉的面孔打招呼。得到的回复却充满了困惑和匆忙,甚至还有厌烦。这反应迅速浇熄了晚久的热情,他摸摸鼻子,迅速汇入了开工的洪流中。

抵达工作场所,晚久盯了一会屏幕,判定那个无关紧要的阀口暂时不会出现异常,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页信。以前,每当他关上监控室的门,都会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有种沉入深海的压抑感。但现在,一打开信,他便感觉浮回了水面之上。

“晚上的同桌,虽然你在上次留言里说出了名字,但我还是想这样称呼你。”

“那个清晨发生的事情你没有印象了吗?你躺在那里呼呼大睡,第一缕阳光正停在你的鼻尖上。我无法摇醒你,只好把你的脑袋对准日出的方向。等到太阳照遍了你的全身,就当作是完成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接下来,我把你藏进了我用来过夜的储物柜。想给你留张纸条,却发现你我身上都没纸。我只是离开一会儿去拿个纸笔,回来时却发现你已经不知被谁带走了。”

“我现在的工作是给高层的一间科研所打扫卫生。以前的朋友听说这里能吃上手工制作的食物,都说我抽到了上上签。不过我更中意这里阳光更丰沛。当然,这里也不是十全十美,图书馆尽收藏些冷冰冰的书。我更喜欢去大图书馆,回回都忍不住在落地窗前晒上好久的太阳,翻翻以前居民的留言。结果,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字!命运真是奇妙!你相信吗?其实我一直预感能够再度遇到你。”

“时间有限,我暂时写到这里了。我晚上的同桌。如今,只有我会这样呼唤你了吧。也希望你对我继续用以前的称呼,比起使用谁都知道的名字,这样不是更有趣吗?至于我的名字和模样,就留作我们再见面时的惊喜吧。怎么样?”

晚久回想自己之前对同桌的怀疑,感觉就像个笑话。夹在书本的蝴蝶,大楼高层的生活,这些都是他不可能知道的。他此刻才明白,正是工作后的日子太过黑白单调,才会将多彩的学生时光衬托得像一个美丽的幻想。

幸好,一切已经回归正轨。

这个城市一切普通的个人通信方式都没有考虑过日夜间交流的需要。而能够满足他们需要的种种手段和设备,不是时间成本过于高昂,就是凭他们的权限不足以获得。

最终,他们发现,那本无人问津的留言本才是最适合他们的途径。他们用别针把信夹在纸页间,写上编号以便及时察觉有无遗失,三个月里已经接近一百。晚久仿佛重新回到了学生时代,每天期待同桌描绘奇妙的日常。

打扫卫生时,让阳光在玻璃试瓶间折射。偷偷留下化学试剂浇灌土壤,使花朵开出奇妙的颜色。科研人员总是了不起地绷着脸,负责清洁的主管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和面对手下清洁员的态度完全不同。

白天的同桌总有种种新奇的经历,相比之下,晚久的生活乏善可陈。

日复一日地独自盯着监视器上的数字,和周围的同事素无来往,也没有谈得来的朋友。他所知的绝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自己,压根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世界。

难道太阳下出生的人都像同桌这样生活吗?这种差异已经大到晚久无法理解,让他更加想要看一眼太阳,实现与同桌的约定。

工作后,晚久的活动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凌晨三点,而同桌的活动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到晚上七点。相比已经遥不可及的日出,日落成了唯一选择。

这座建于上个千年的大楼,各种线路埋藏在迷宫般的管道里,其中有些区域的图纸已经失落在历史中。即使是最老练的工人,也不愿贸然钻进那些内部情况不明的管道口。因此,有些影响不那么大的损坏便被人长久地忽视,成为卡在喉咙的小小鱼刺。

当晚久走到钉满陈旧悬赏令的任务墙前时,灰白色的人潮罕见地暂停了流动,向他投去不理解的目光。长久积存的任务全位于有丧命危险的区域,系统却仅依照维修作业本身的难度,奖励一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晚久不在乎被人古怪地看待,他只想知道,黄昏的颜色是否真如那本黑色书脊的小说里所夹的干蝴蝶。

“我必须要严厉地斥责你,晚上的同桌。这么有趣的事情,你居然事先完全不露半点口风。下次你如果还要来这么一次冒险,请一定要告诉我。纵然我无法与你同行,至少也可以帮你准备一些科研所里的药品。这样一来,你就不因为浊流中游了半小时而感冒了。等你安心养好病,便让我们在夕阳下见面吧。”

约定的日子转眼便到了。

晚久从睡眠舱里跃起的第一眼便是望向时钟。下午六点整。他顾不上吃饭,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便飞奔出门。整个居住区域回荡着他的脚步,所有夜间的居民此刻还都在沉睡中。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额外的时间不能随意地安插在一天的任何时候,要么排在原本的活动时间段前,要么紧接其后。上司告诉他,虽然规则并不禁止夜间的普通居民去白昼,但也从来没有先例,希望他能够郑重考虑。一个夜间的居民坚持要去看夕阳,这多少会影响到别人对他的看法。

在晚久亮出任务中险些令他丧命的伤疤后,上司终于妥协了,但将两个小时的奖励砍掉了一半。他若有所思地目送晚久离开,头一次注意到这位入行一年的手下。晚久并不在乎顶头上司的看法,他只想看到落日和他白天的同桌。

时间被缩短成一个小时,大大打乱了他们的原定计划。

这些日子,晚久反复研究电梯的时刻表。整座大楼的电梯线路犹如一张精密的蛛网,同一座电梯会在不同的时间段停靠在不同的楼层,有时还会因为人流而自动调整。他实地演练了好多遍,最后将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压缩到十五分钟内,足够看到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与必须在六点四十分前离开的同桌聊十几分钟。

夜间居住区域的门打开。恰巧在附近的几个日间居民看到了晚久,露出惊呆的表情。他无暇仔细打量他们,视线掠过一个个面目不清的路人,沿着预定的路线跑向最近的电梯。

一部电梯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秒,一旦错过一次就足以摧毁他所有的努力。奔出一部电梯后又旋即地奔入对面的另一部,时而又在楼梯间爬上或是爬下,时而还需要搭乘反方向的电梯。

这一切晚久已经演练过许多遍,但那只局限在自己的八个小时里。他从没经历过日夜交替的最后一个小时高峰,那台电梯突然停下时,他还指望它会马上恢复运行。

不知因为是上层的通路堵塞,还是它本身出现故障,电梯良久地停住不动。汗水的热度和徒劳的抱怨渐渐灌满了电梯厢,有人开始皱眉,也有人开始呕吐。广播里播报出电梯线路全线瘫痪的消息,晚久注视着表的数字变成六点十二分,太阳开始落山的时间。

他直接掀开了电梯顶上的出口,爬入暗无天日的电梯井。

现在,只要他想办法打开电梯厅门,随便找一扇能够看到天空的窗户,他就能看到日间同桌向他形容过的一切。他会看到夕阳沉落,高楼在大地投下的影子慢慢变长,宛如在为逝去的白昼送行。他也会看到橙色的蝴蝶,或是燃烧的高塔。

这些幻象在晚久的眼前浮现,随即又消散无踪。他目光沉静地沿着电梯井壁向上攀爬,脑海中回忆着大楼内部管道图,寻找一条通向大图书馆的路线。

做出这个决定是如此理所当然,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再度在太阳与同桌之间做了一次选择。

六点五十七分,晚久钻出图书馆的一个通风口,满身灰尘地摔在地毯上大口喘息。此刻图书馆已空无一人,天边没有一丝一毫光亮。白昼的城市已经死去,正静静等待夜间自己的复活。

落地窗前,留言本孤零零地挂着,在轻风中微微摇晃。晚久走到跟前,手指摩挲着封面,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打开看一眼。

“终于没让我白等,我晚上的同桌。”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大厅另一端的电梯里,一个蜜色皮肤的少女抬手拦住欲关的电梯门,笑盈盈的眼睛中带着一丝倦懒。

晚久目瞪口呆,在他的心目中,同桌的形像始终都是个短发的男生。

“觉得惊喜吗……”她狡黠一笑,放松地低下眼睑,语声渐渐近乎喃呢,手无力地从电梯门框上垂落。

晚久这才猛然想起睡眠时间将至,快步冲向电梯,却差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迅速合拢,关上了她微笑的睡脸。等门再打开,出现的已是头批抵达图书馆的夜间居民的脸。

灯光大亮,人影穿梭。夜间的城市苏醒,仿佛刚才只是和他一起做了场短梦。写于留言本上的名字,是那场梦留下的唯一痕迹。

朝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