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第二颗禁果(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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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平坦时代

“你真想好了?”赵林问我,因为嘴里塞满了烤肉,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含含糊糊。“我爸妈已经问过我一百遍了。”我无奈一笑,“他们都是搞学术的,自然希望我以后能像他们一样去做研究,不过嘛,我觉得世界上不能只有做学问的人。”我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薛久,说。“投笔从戎,好!”赵林一抹肥嘟嘟的腮帮子,伸出一根胖拇指,豪气干云地说道。“这话从大学究嘴里说出来更合适,从你嘴里说出来,掉了点儿价。”我根本不买赵胖子的账。外号学究的薛久笑着打圆场:“人各有志嘛,我想继续读书,叶年想参军,你想跟你爸做生意,都挺好,等过个几十年咱们再聚到一块儿,没准就是一个将军、一个亿万富翁再加一个学术泰斗。”“这牛皮吹得响亮,中听。”赵胖子边说边点头,他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叶将军,薛老师,我敬你俩一杯!”“多谢赵老板!”我和薛久也笑着站了起来,杯子一碰,一饮而尽。

烧烤店窗外,夜空中有一颗闪星亮起,照得啤酒的泡沫熠熠发光。

那是我满十八岁后的第三个夜晚,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各奔东西。薛久去了一所著名大学深造;赵林家以前世代都是农民,但早在他爷爷那一辈起就再没人下地做农活,一切都交给了任劳任怨的机器,只要编好程序,剩下的事就是等着谷粒堆满粮仓。赵林的父亲经营着一座大农场,因此赵林的家境在我们三个之中也最为殷实。

至于我,则如愿参军当了一名飞行员,在山东服役。身为物理学家的爸爸和身为考古学家的妈妈都不大理解,但他们十分开明,最后还是尊重了我的选择。

过了几年,我正式开上了战斗机。累积了数百小时的飞行经验后,我因优异的表现被选拔进一个特别中队。上级指示,我们要执行一次特殊的任务。

那次任务的简报会非同寻常,由一位老将军亲自主持。由于之前已经听到了许多传言,我和在场的八名战友心情都有些忐忑。

老将军咳嗽一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也不兜圈子了。没错,和你们听说的一样,‘第二颗禁果’计划即将全面铺开。你们将要带九位文艺界人士进行一次宣传式飞行,见证这一计划的启动。”老将军点了点桌子上的地图。

地图上那条用红笔标示出来的路线的终点,是泰山。

老将军戴上眼镜,开始念记录本上的一份名单,前八个人我都有所耳闻,要么是画家,要么是雕塑家,还有个曾与我妈妈是同事的考古学者,基本都是文史界数得着的人物。但当老将军念到第九个名字的时候,我不禁叫了出来:“薛久?”“有什么问题?”老将军停了下来,问道。“对不起,将军,”我连忙解释,“我有一个同学也叫这个名字。”“是吗?这可真是一种缘分。”将军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那么,就让他搭你的飞机好了。”

执行任务当天,看见那个顺着梯子往我战机上爬的家伙,我一下摘掉了头盔:“大学究?真是你?”

那人朝上看了一眼,也目瞪口呆:“叶年?”他愣了一秒,接着转身就要下去,嘴里喊着:“领导!领导!这小子的技术我不放心,能不能给我换一架飞机?”“少啰嗦,快滚进来!”我笑骂着一把抓住薛久的衣领,将他塞进后排座位。

在等待起飞命令的时间里,我和薛久简单交谈了几句,这才知道我服役的数年间他已经成了一个著名的新生代作家,作品以观点鲜明著称。军队里有关文娱界的消息流通相对闭塞,加上我并不太关心这方面,否则早就该知道薛久已经出版了四本畅销小说。“你小子混得真不错。”我啧啧道,重新戴上头盔。“叶年,你知不知道今天会看到什么?”薛久问我。“上头只说会有大场面出现,叫我们一定把你们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我回答。“跟屁话一样。”薛久牢骚道。

头一次坐战斗机,薛久兴奋得不得了。编队起飞后,他趴在舷窗上看着外边的云海、丝线般的江河、棋盘一样的农田与城市,嘴里说个没完,以致我不得不屡次提醒他保持安静。

一小时后,我们见到了泰山。

座舱外的天空是一种锋利的蓝色,冷、硬、干净透亮,美得叫人惊心动魄。在天上飞了几百个小时,我依旧看不厌这种颜色。云朵在大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远处,一片刀锋般的山脉突兀地刺破天际,仿佛一座漂浮在云海上的孤岛。

就在此时,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天边的一道闪光。扭头望去,远处云海上方,一个月牙般的半弧迅速变大,仿佛正朝地面笔直坠落。起先我们只能看到下半个圆弧,但上半个圆弧很快也在天幕上显现出来,那东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个巨大的金属环,它似乎正朝着我们飞来。

“那是什么?”我耳机里传来战友的声音,巨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报告,发现不明飞行物体,请求抵近侦察。完毕。”我向上峰请示道。“请求拒绝,”耳机里很快传来指挥部的答复,“沿既定路线继续飞行,直到返航指令下达。完毕。”

随着巨环靠近,它庞大的体量越来越令我震惊,而当我发现它身后还跟随着至少二十个一模一样的巨环时,那震惊立即不由自主地转变成了敬畏。巨环依次掠过我们头顶朝远处的泰山飞去,它们投下的阴影一道接一道扫过我的座舱。接着,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巨环开始逐渐减速、下沉,三分钟后它一半没入了云层以下,我只能看到两根粗大的金属巨柱从云海两头升起,向上弯曲、汇合,形成一座巨型拱门,巍然屹立,无比庄严。金属巨拱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传说中的天门,又像苍穹中即将升起的第二轮太阳。粗略估计一下,拱门的跨度最少也有三千米。

“喂!薛久!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喊了一声,后排却毫无动静,大学究反常地沉默了下来。“薛久?薛久?”我提高音量又问了几遍。

“狄拉克之环的加速线圈。”薛久终于低声赞叹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呼叫雏鹰一至九号,呼叫雏鹰一至九号,立即返航。稍后会有非军方人员连入通讯线路,配合他们的指示与工作,完毕。”耳机里传来指挥部的命令。

我们掉头往回飞行。十多分钟后,通讯线路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各位飞行员,还有各位乘客,你们好。此刻舱内摄像头的图像已经传上外部网络,几十亿人正在看着你们。”

“这人听起来像个新闻主播。”三号机的战友嘟哝道。那个女人十分耳尖:“是的,我是一位新闻人员。”她的下一句话简直石破天惊,“各位,你们很幸运,因为今天你们将亲眼目睹泰山被夷平!”“什么?”通讯线路上四五个声音同时响起。“立即切换到自动飞行系统,合上遮光板,完毕。”指挥部的命令突然插了进来。

简直是胡闹,让一个播音员连上军用线路,只会干扰我们与指挥部的交流。至于自动飞行系统,任何一个想活着退役的飞行员都不会让它接管自己的飞机超过十分钟,但既然是命令,我们只能服从。

一道黑褐色的复合树脂遮光板在舱外贴着舷窗升起,在我们头顶合拢。

几秒钟后,整个机舱蓦然明亮起来,即便是遮光板也挡不住潮水般涌入的光芒。之后又有惊雷般的巨响隆隆传来,震得舱壁不停颤动,连带着机身都上下颠簸了几秒。

过了足足一分钟,那光芒才仿佛退潮一样渐渐暗淡下去。“可以解除自动飞行模式,完毕。”指挥部传来指令。遮光板徐徐降下,我朝后看去,云海上破开了一个急速扩张的巨大圆洞,圆洞边缘是高高立起的云涛,那涛头仿佛万马奔腾,又像一堵白色的大墙,顶天立地横扫而来。云墙眨眼间就追上、吞没了我们的飞机。狂暴的气流拂过机翼时,机身剧烈抖动起来,窗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乳白,战机编队仿佛一头扎进了一张拦在天地之间的巨大蛛网。好在那气流已是强弩之末,云墙很快扫过我们,窗外的视野重归开阔。远处,狄拉克之环的加速线圈沿着一条漂亮的曲线依次朝上升起,一个接一个迅速飞出视野之外。此情此景,仿佛天上有一位仙人在垂钓,云海上的巨大破洞就是收杆时激起的一圈涟漪。

接着,我看到了下面满目疮痍的大地。

泰山像一条被钓走的大鱼消失不见,地面上只留下无数深坑,有如这条大鱼最后挣扎时留下的痕迹。

雷达屏幕上浮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亮点,后方的天空中出现了无数阴影。“靠,那是什么玩意儿?”六号机喊道,随即四号机回答了他:“还能是什么,那就是被炸飞的泰山!”

“大伙儿都注意规避,给那些石头砸中不比吃一颗导弹好受多少!”线路上响起队长的声音。

“不用紧张,那些石块所具有的动量不足以对你们构成威胁,继续返航。完毕。”指挥部说道。

整整一条山脉被爆炸直接肢解、从地面掀起,抛上几千米高空,巨石带着恐怖的呼啸朝四面八方飞去,就像末日电影中超级火山爆发后飞进平流层的火山弹。但它们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就落了下去,在大地上打出沉闷钝重的鼓点,一声声撞钟般的低鸣直达云端,震得我两耳嗡嗡作响。

“薛久先生,您刚刚目睹了泰山被夷平的壮观场景,能不能对我们说说您的感受?”那个播音员和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觉得薛久不大对劲。刚刚他流露出来的那种欣喜与敬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惊、愤懑的神色。

“你们为什么毁了泰山?”沉默几秒后,他终于一字一顿地问道,“我有什么感受?噢,等我要给我的孩子讲讲孔子、讲讲秦皇汉武、讲讲杜甫和李白的时候,等我要给他们讲讲什么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我只能指着一片大坑告诉他们,看,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山,春秋的圣人来过,秦汉的帝王来过,唐宋的文人来过,就连我们也有幸来过,唯独你们,再也见不到它了。”

我后来知道,泰山是被吹垮的。

只是一阵清风,就让它荡然无存。当然,这不是吹起松涛的山风,而是一股反氢粒子气流。狄拉克之环的一小段从太空轨道下降到平流层,到达预定位置后,狄拉克之环释放出一束小小的反氢原子流,这些反氢原子与大气中的分子相遇并湮灭,产生剧烈的爆炸。那时我们飞机上的遮光板已经升起,否则我们一定能看到天际炸开的一连串糖葫芦般的火焰。爆炸不会对线圈本身造成损害,但又足以让线圈之间以及线圈与泰山之间短暂地形成一条狭长的真空腔。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狄拉克之环把一大股反氢原子粒子流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喷向泰山。正反物质相遇,瞬间湮灭,物质按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转化成巨大的能量,于是产生了那片海潮般的亮光。如果没有遮光板,所有人都要失明。

泰山只是个开头。之后的几年里,地球上的高山逐一被狄拉克之环炸碎,黄山,华山,天山,乌拉尔山,阿尔卑斯山,乞力马扎罗山,无论地球的哪个角落,只要高出海平面两千米以上的山峰,无一能够幸免。

夷平喜马拉雅山那次,联合国向全世界直播了整个过程。当时时间是晚上,四十二个巨环悬停在珠穆朗玛峰上空,呈一条斜斜的直线对准了世界最高点。在清澈、寒冷的月光下,巨环显出淡淡的银白色,仿佛用水晶铸就。一串糖葫芦般的爆炸后,是铺天盖地的亮光,据说那一夜整个青藏高原如同白昼,许多寺庙里虔诚的藏族阿妈们倒头便拜,不停念叨着佛祖下凡了。在那亮光之中,珠穆朗玛峰像被太阳照耀的冰凌一样溶解、粉碎,引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雪崩,整条喜马拉雅山脉几千万年积累的冰雪滚滚而下,又迅速汽化蒸发。而摧毁科迪勒拉山系那次,半条狄拉克之环都降落了下来,沿着山脉走势悬停在空中,反物质的狂风自北向南跨越整个西半球,从阿拉斯加一路吹袭到火地岛,沿途落基山脉和安第斯山脉的重重峰峦都化为齑粉,烟消云散。据当时在国际空间站上的宇航员说,他们看到美洲大陆上出现了一条纵贯西半球的刺眼亮线,仿佛鸡蛋壳上一道曲曲折折的裂纹,让他们几乎怀疑整个地球要沿着它裂成两半。

这些山脉被炸碎后,规模巨大的工程队紧随而上,用粉碎的山石就近填平低谷,喜马拉雅山脉被摧毁之后十年,他们填平了四川盆地;阿尔卑斯山毁灭后,他们用六年时间填平了维也纳盆地;科迪勒拉山系的残骸则被填进太平洋,把北美大陆的海岸线向大洋深处推进了整整六千米。

粉碎了地球上所有超过两千米的山峰后,狄拉克之环用反物质爆炸融化了两极的冰雪,即使此后有相当一部分水又冻了回去,海平面依然上升了大约四十五米。两年之间,我们亲眼目睹上海和纽约沉没水底。

在平坦时代的最后几年里,各国空军联合组织了一次向过去致敬的环球巡礼——也许说成环球吊唁更为妥当——而我有幸参加了这次行动。

我们的飞机编队从太平洋上的航母舰队出发,沿一条不重复的折线掠过旧金山、伦敦、香港、洛杉矶这些昔日赫赫有名的大城市,那些孤零零的地标建筑从海面上戳出来,这儿一座,那儿一座,仿佛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桅杆,而水下的城市就是不幸的沉船。

在纽约,我们正好碰上了涨潮,海中的自由女神像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渐渐下沉、伸手拼命挣扎求救的溺水者;而在上海,我们又遇上了退潮,海水从金茂大厦的窗户里哗哗流出,形成无数道瀑布,大厦墙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附生贝类和海藻。

编队低空飞行经过巴黎时,我看见了埃菲尔铁塔,它被浸泡得生了锈,就像一个丑陋的铁锚,一半孤零零地耸立在水面上,仿佛日渐朽坏的墓碑。很难想象这些废墟曾经是人类文明的中心地带。

“巴比伦必像神所倾覆的所多玛、蛾摩拉一样,必永无人烟,世世代代无人居住……”飞越巴黎上空后,一直坐在我后座的那个英国女人突然自言自语道。她叫维妮·安德森,是一名随军摄影师,整个航程中她一直保持着惊人的沉默,除了拍照就是静静坐在那儿看着舱外的天空,我几次试图搭茬都只得到了不冷不热的对待。“你在说什么?”我随口问了一句,并没指望得到回应。“《圣经·以赛亚书》对巴比伦倒塌的预言。”令我意外的是她很快回答了我。

我朝下面海水中的废墟望了一眼,的确挺应景。

“豺狼必在它宫中呼号。野狗必在它殿内吼叫。巴比伦受罚的时候临近,它的日子,必不长久。”维妮又自言自语了几句,随后再次陷入惯常的沉默。

“叶,你是铁石心肠吗?”她突然又开口问道。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眼眶里竟然噙满了泪水。“你们这些大兵难道都没有感觉细胞吗?”她质问我,“看到这样的惨状,你怎么能毫不动容?”

我差点就甩开了操纵杆。天哪,之前可是你一直不肯理我,我又能说什么?

“告诉我,这些天你有什么感受?”维妮问道,口气有些咄咄逼人。

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有点儿可惜。”我想了想,说。她点点头:“还有呢?”“我……我讲不出来。”我搜刮了一阵词句,最终颓丧地摇摇头,“我是个士兵,没有你们那样的表达能力,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我明白。”维妮道,“古希腊历史学家看到巴比伦的遗迹、中世纪的人们看到古希腊的遗迹时的心情,大概和我们相差不多。”“是啊,那么大的城市,一转眼说没就没了,烟消云散。”我说。

然后机舱内又是一片沉默。“这些城市,哪一座不是巴比伦?”她终于喃喃道。

我不由自主地向欧洲大陆南方的天空遥望,我们的下一站,是罗马。现在它已经成为了温暖的地中海的一部分。“该死,现在整个世界都是平的了,除了海洋就是原野。”维妮突然凑近我耳边说道,“对一个摄影师的眼睛来说,这简直就是折磨。我已经看够了,这风景真他妈让人生厌。”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

对她的牢骚,我只能摇头以对。

“叶,你看到了吗?时代变了。这是一个平坦的时代。”隔了一会儿,维妮又坐了回去,“这些天,我每次按动快门,都能听见古老城市的叹息。”她的语调有些伤心,“它们是历史的一部分,不应该被忘记。要是有一位作家能给这些废墟写写最后的故事,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愿意把这些天拍下的照片都贡献出来,作为图片记录——必须让后代知道,曾经有那么多、那么辉煌的奇迹耸立在大地上,而且都是由人类亲手创造。”她向外看看茫茫海面,沉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