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了躲避一些记忆,我离开了原先的住所,在成都呆了这么多年,仿佛处处都充斥着回忆的气息……我的躲避不是怯懦,只是觉得生命有限,不要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很巧的是,一个朋友的前女友将要离开成都,她的住所要转租出来,便找到了我。
“对,六百块一个月,在四楼,三个卧室。”她在电话那端说,“划得来哦,离市中心很近。”
我的朋友曾经也在那里住过,但后来他们分手了,于是我的朋友也逃得远远的,只有这个女孩还住在那里,而现在她也要走了。
“这房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我问。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旧了点,这里住的都是老年人。可能是什么单位的退休楼吧。”
我们约在下午见面,我去看一下房子。
在成都一如往日闷热的灰暗天空下,我在庆云北街见到了她,她穿着一身花连衣裙,仿佛老旧街道上一朵莲花。
我们走进这楼的大门,是一个狭小的院落,猛一下,我就感觉到了。
目光。
那是十几个老人,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老人,那些目光非常强烈,我被看得极为别扭,几乎有挡住脸的冲动。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后所有的目光消失了,我跟着她走着,才打量了一下——他们是老人,老得连性别都已经模糊不清。院子里有两三张麻将牌桌,他们原本就是围坐在那里或者打牌或者喝茶,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过我一眼。
“415号”的门牌挂在防盗门上方的白墙上,半歪着。
“就是这里。”她打开门。
我还在回味刚才那些老人的目光,你知道,我是一个写小说的,特别喜欢观察人,尤其是人的眼神……那些目光里,有淡然,有呆滞,有好奇,甚至……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喜悦。
415号的格局,入门便是一个客厅,大约七八个平方,客厅连着厨房(从正门直达厨房),客厅右边有三个卧室的门。总体来说,采光不怎么样。但这在我意料之中,毕竟是老房子了。
“挺好的。”我很快就定下来,这个女孩就带我去附近吃饭。
我们走到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去吃小吃,还要了两瓶啤酒。
她离开成都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生活,我买了一包X娇子送给她,她点上烟,慢悠悠地吐着烟气,说:“其实,还是有点舍不得成都……你住过去以后,要注意一下。”
我望着她不说话。
“不要和他们说话。”她低声说,仿佛周围有人在听一样。然后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2·
我果然没有怎么和那些老人说话,他们天天坐在楼下的小院里,而我天天坐在楼上的写字台前。
每天,只有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会下楼进出一次,而每一次都不例外的,他们看着我。
看着我。
那种目光跟我见过的所有目光都不同,不是在工作时候同事或老板那种隐藏着刀锋的目光,也不是在饭店里见到的服务员掩饰着厌倦的目光,不是在深夜的酒吧遇到的孤寂与放纵混杂的目光……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这些老人的眼神的力量,大约来自本身的生命的历史吧。
带有历史的物件,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威力的。
其中有一束目光是特别的,那就是门房老头的眼神。
这个老头并不老,相比那些古树一样坐在那里不动的老人们来说,他甚至算个年轻人,我估计他也就五十多岁。
门房老头姓赵,他的婆娘则不知姓什么,其实平时见到他婆娘的机会倒更多些,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胖女人,膀大腰粗,我时常会想象他们两口子站在一起的画面,那就是一只河马跟一只干巴巴的老猴子。
偶尔我会深夜才回到大院,敲开陈旧的铁皮大门,往往都是赵家婆娘来开门。有一天的凌晨,我跟一个画家朋友喝完了酒回来,醉眼惺忪的我往她手里放了一元钱的纸币做小费,这里的惯例是过了午夜再要求开大门的话,每次一元钱小费。
我瞥见她的胖脸上似乎有一些高兴,这种高兴的神色令我想起刚搬来的时候,楼下那群老人们的目光,因为这种高兴夹杂着一些狡猾的笑意,并不令人舒服。
我晃悠着走向我的单元,在院子中心的桔黄灯泡下,一只猫突然小碎步地跑过去,然后转头盯着我。
它的眼睛浑圆,散发着琥珀般的光。
我“咪咪”唤了它两声,它一动不动,眼神冰凉。冷不丁我背后的阴影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喜欢雪糕吗?”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原来是个老头一动不动坐在阴影中。
“雪糕。”老头把上身向前探了探,“是很乖的,就是胆小。”
他轻声唤了两声“雪糕”,那只猫小心翼翼地绕开我,走向黑暗中的老头,它离我最近的时候,我才看到它原来是只黑白花的猫,身子是黑褐色的,四肢从关节到脚掌是雪白,脑袋上则是白色的底色,混着一些黑斑,高高竖起的猫尾巴却是黄褐色。
那只猫跳上了老头的怀抱,猫脸隐藏在黑暗中,看着我的眼睛隐隐发着光。
我讷讷的说:“它叫雪糕啊?”
老头把身子向后仰去,又隐入了阴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你看,它多像孩子们喜欢吃的巧克力脆皮雪糕啊。”
赵家婆娘打着哈欠走过来,说:“李老头,还不去睡。当心夜深了大家把你的雪糕吃了。”
李老头猛然激动起来:“哪个敢动我的雪糕,老子要他命!”然后忽然软下去,抱着雪糕站起来走进了单元。
我这才发现,他竟是跟我一个单元的,三单元。
我故意走慢了一些,他就在我前面几层楼梯上走着,那只猫像小孩一样被他抱着,爪子搭在李老头肩膀上,脑袋向后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的眼神并不是那么冰冷的,而是带着一些乞求。
·3·
我喜欢称自己是个无业游民,所以也有大把的时间去找姑娘。
有一个姑娘我很喜欢,偶尔她会跟我在一起过两天,只是一直没开口要她做我女朋友,我觉得现在的感觉就挺好,一旦背上名分,就会有一大串的事情,在我还没打算结婚之前,这些啰嗦的事情会让我阳痿的。
这个女孩,姑且称之为乔吧,乔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就过来和我同居,当天我们在卧室里做爱,完了以后她枕在我胳膊上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怪地方?”
“哪里怪?”
“那些门口的老头。”
“他们看你?”
“对。”
“看你胸部?不至于吧,又不是很大……”
她笑着掐我的皮,可我心里其实也疙瘩了一下,决定好好观察他们一番。
乔把这里称之为“老人楼”。这话一点不错。
整栋楼有5层,4个单元,共计60户人家,算上住在院子里的门房老赵两口子,是61户。而年轻人只有我一个。
这么说也未必确切,因为我曾经也看到别的单元里有进出的年轻人,但那是绝少的,加上我因为无业,所以昼夜颠倒,大概年轻人还是有几个的,只是我没碰到罢了。
而这些老人们则大多数是独居,有老伴的没几个。
喜欢养猫的老李,倒是跟我有点像——昼伏夜出,每到晚上十点钟左右,他抱着“雪糕”出来,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靠近自行车棚的地方。看他的意思,是根据猫的行动习惯来作息的呢。
牌桌有三张,两张永远是满的,斜角上还坐着两个绣鞋垫的老太婆,第三张却永远是三缺一,不过据我观察,第三张也并不是经常打麻将,他们常打的,是一种被称为“四七十”的地方纸牌,狭长如书签,只有红黑两色。
有时候会有一张临时的小桌子搭出来,两个老头对坐着下棋,一个叫老郑,一个叫老吴,他们经常一坐就是整个下午,轮流打瞌睡。
还有一个在院子里卖茶的老汉,擦得白亮的铜壶上挂着一个小木牌,红漆写着:每座壹圆。
这是成都的夏季,每天我至少要喝一瓶冰冻饮料,第一次我把空瓶子丢进院子角落的垃圾桶,就发现门房的老婆快得像只猫一样窜过去,将瓶子捡出来。从那以后我每天就把空瓶子直接给她,那一刻她脸上堆着笑,菊花一般的老脸上小声地说:“谢谢啊。”
老人们最近都没怎么看我,那两桌满员的麻将桌上只有洗牌、砌牌的声音,偶尔会有谁嘟囔着指责对方诈胡,戴着老花镜衲鞋垫的老太婆就会把鞋垫在桌子角上敲一敲,平息老头们的争吵。
每天我进进出出,他们虽然还会看我两眼,但已经没有那种冲击了,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了吧。
·4·
乔在我这里住得久了,竟也慵懒起来。
以往她不过住上三五天,就消失了,这次却住了半个月也没有走的意思。
而我竟工作了。
几天前,我的一个老朋友招呼我去他的新公司做事,反正我最近写东西也很懒,不如去混点薪水。
新公司事情很多,我说是“混”,其实一旦忙起来,三五个人的工作量也抗得下,我穿上很久没有穿过的西装衬衫,每天早晨像一块规规矩矩出炉的面包一样,把自己塞进巴士,巴士里都是跟我一样刚出炉的面包,彼此散发着一本正经的味道,每到一处站点,新的面包上车,被挤得稍微有点皱的面包则从后门走出。
所以我也没怎么管乔,她爱住多久住多久好了。
一个月过去了。
傍晚,我疲惫地在庆云北街下了车,巴士站离老人楼只有十米不到的距离。
我像一块擦过铅笔稿的面包,衬衫领子皱巴巴地贴着我的脖子,手里拎着的公文包此时重逾千斤。
走进大院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种目光又来了。
跟第一次很像,但有点细微的差别,这么久以来,我也有了跟老人们对视的勇气,虽然每次都撑不过三秒。
我呆住了。乔也在那些老人之中。
她穿着一件圆领T恤,头发盘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看起来还湿漉漉的,大概才洗过头不久。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仿佛我只是一个过客。
“你怎么在这儿?”我走过去不冷不热地说。
她弓起背,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要跟我上楼去,忽然一个老头在人群中漫长地叹息了一声:“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是李白的《蜀道难》,没想到竟有老头会背。
乔走出老人群,弯腰从地上捧起一盆兰花,我不禁问道:“你买的?”
她看着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是个爷爷送的。怎么,你不喜欢兰花?”
从那天起,乔变得有点奇怪了,而我也在忙碌的工作中日益疲惫,这种疲惫并非肢体的,而是一种厌倦。
每天出门,上车,上电梯,打卡,开电脑,做事,吃午饭,做事,关电脑,下班,打卡,下电梯,下车。和乔出去吃千篇一律的晚饭。和同事或朋友去万年不变的酒吧喝酒……
有一个周末,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在阳台上往院子里看去,我看到老头们陆续出来,他们一个个坐在竹椅上,眯着眼睛,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里投进来,地上矩形的光斑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照在他们身上。卖茶的老头拎着铜壶走出来,每个人面前放上一个白瓷杯,然后倒茶——热气氤氲,那蒸汽也是画面中唯一的活物了。我没看到他们中午吃饭。下午,他们继续那样坐着,宛如一颗颗的植物,直到阳光被高楼渐渐削薄,从方块变成一条线。最后一抹金色的阳光消失后,他们一个个睁开眼睛,慢腾腾地走回家吃晚饭,而卖茶老头再度出来,将他们遗留下的一个个白瓷杯收走。
我耐着性子守候着,夜色浓厚起来的时候,一部分老人又出来了,他们比白天要活泼一些。
我从没见到有任何一个老人的孩子来这里过,在这一天的观察后,我觉得他们也不是那么可怕或者可恶了。
·5·
我结识了一个同院的年轻人。
其实应该说是结识了“一对”。他们是情侣,男的是从成都周围的某个乡来打工的小伙子,女的是他同乡,就在我常去吃饭的一家面馆里打工。
顺带一提那家面馆,名字唤作“叽咕面”,倒是有点特色,东西做得不错,分量也足够,如果你有机会到成都的庆云北街,就会看到了。
我在叽咕面吃的次数多了,跟女老板也比较熟识,那女老板做事极为干练,有一天我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个一身农家打扮的女孩过来,问老板用不用工人。
这女孩就是小翠了,后来我再去叽咕面就看到她在里面跑堂,再后来她带着男朋友在老人楼租了一间房,就在我楼上的515号。
小翠的男朋友叫阿强,个子矮矮的,一身黑疙瘩肉,似乎在附近的某个工地上干活,有点愣头愣脑,一开始见我跟小翠有说有笑,还以为我在勾引他女朋友,每次见我都怒目而视一下,以表震慑。
我留心过他们俩是否对老人们有所反应,小翠虽是个手脚伶俐的女娃儿,却也对老人们的目光没什么反应,至于阿强更是单细胞生物一只,每天只会大大咧咧地拎着卤肉和啤酒回家,有时我跟乔安静地躺在床上,会听见楼上的床铺嘎吱嘎吱作响,还有小翠低低的呻吟声。
说到这里,我和乔很久没做爱了,她愈发安静起来,每天都坐在阳台上,守着那盆兰花。也不是全天,我估计在我上班的时候,她就会下去坐在老人中,不知道她是不是跟那些老人聊天?
我也没有了做爱的欲望,每晚还是搂着她睡觉,仿佛搂着的是一匹小小的野兽。
从夏天到了冬天,冬至日,小翠失踪了。
我下班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半年的工作,腰围肥了不少,拎着皮包疲倦地走上楼梯,只觉得自己像一头熊。
刚才进院子的时候,我分外地感到那些老人的兴奋——对,兴奋,这个词很难跟那些枯木一样的老头们联系起来,但我感觉到了。
他们,每一个都似乎比以往年轻了一些,说话的声音都要清脆得多,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今天领了政府的年度老保金……回到家后,看到乔正在给兰花浇水,便喊她一起出去吃饭。这时,门被砸得通通响。
我很不耐烦地打开门,阿强惊慌失措地一脸大汗:“骆先生,小翠来过这里吗?”
我才知道,小翠已经失踪一整天了。
她一早就没有去叽咕面上工,老板娘还以为她有急事,阿强中午是不回来的,晚上回来发现冷锅冷灶,逐渐才着急起来,他素来知道小翠不会乱跑,这时候也只有找我来帮忙。
我和阿强在周围几公里的街道上走动打听,都说没有见到。我们走得又饿又累,但看到阿强六神无主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安慰他,并报了警。
午夜时分,我们走回老人楼。
在院子门口我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似乎是肉香,这愈发令我肚子咕咕叫起来,和阿强进了院子,只见一群老人围坐在一口铁锅周围,正在分食。
走近看去,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的,每人端着一只白瓷碗,那香气便是从锅里碗里冒出来的。
我顺口说道:“大半夜的,吃什么呢?”
门房老婆忙走过来,胖脸上堆出我见惯的笑容:“骆先生啊?今天不是冬至么,该吃羊肉的,不过羊肉太贵,嘻嘻。”
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人,原来是养猫的老李,他是唯一一个不高兴的,见到我便说:“雪糕爬树摔断了腿,腰也摔坏了,那两个老广就说拿雪糕来做龙虎斗了!”
那两个“老广”我倒是知道,就是下棋的老郑和老吴,他们是广东人。
我抬头看到院子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相间的毛皮,那就是雪糕吧?不知怎么的,我胸口有点反胃,没有答话便和阿强回单元了。
耳后还听见老李在跟门房老婆说:“你答应我的啊,明天送我一只猫来!不然老子……”
·6·
小翠的失踪,终于成了无头案。
我本也料得到这个结果,一个在城里没有什么身份的乡下人失踪,的确也只能是无头案了。况且又没有勒索电话,也没有什么女尸的发现报告,我还曾经极为畸形地怀疑过那些老人是不是把小翠吃了,事实上,我也悄悄弄到了他们倒在院子外面阴沟的肉渣,送去给一个做刑侦工作的朋友检查,那的确是猫肉。
阿强因为也在怀疑对象之列,警方暂时不允许他离开当地,他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竟因此而变得每天悲切,有时我甚至羡慕起他来。
我对乔说:“别看阿强头脑简单,可他跟小翠,倒是更为接近所谓的‘真爱’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乔蜷在我的怀里,我闻到她身上浓浓的体味,不由得转换了话题:“唉?你是不是很久没洗澡了?”
乔懒洋洋地说:“天冷,不想洗。怕冷水。”
“你的兰花怕不怕冷水?”
“不怕。”
“那你明天洗澡吧。”
乔忽然一个翻身,静默了好一阵,然后说:“好。”
我见到了老李的新猫咪。
在说他的新猫咪之前,我想说一下,老人们的变化。
“枯木逢春”这个词此刻非常适合他们,每天下班后,我明显感觉到这些老人们很有活力,听说猫肉是热性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上火上到了脑神经,牌桌和棋桌都极为热闹——相比以前来说。
最为兴奋的是老李,他的新猫咪是一只虎斑猫,半大不大的,估摸有一岁左右,脖子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绳子,绳子那端紧紧握在老李手里。
“还怕生呢它,等过阵子就可以放养啦。”老李看到我回来,笑眯眯地说。
我走过去蹲下看那只猫,它谨慎地看着我的手的动作,它的背在微微发抖。
忽然它“喵”的叫了一声冲了出去,老李手里的那根绳子一下子被绷紧了!
它正竭力向外挣扎,向院子大门处探直了身子,脖子上的绳深深勒进了毛里。
我转头看去,只见门口处,阿强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手里拎着一瓶白酒,一包卤肉。
自从小翠失踪后,他就经常借酒消愁,我越来越同情他,有时也会跟他喝两杯,喝多了他就抱着自己的肩膀大哭……
我见他进来,走得歪歪咧咧,就过去扶他。
我们走过老李身边的时候,那只猫更是拼命地试图冲过来,老李一时之间竟拉不动,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我们走过去,那只猫才像是绝望了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呜咽,慢慢趴在地上。
我回头看去,只见在夕阳的余晖中,猫眼发着空洞的目光看着我,又是绝望,又是哀伤。
老李嘟嘟囔囔地说:“……见了肉就不要命的东西……”
我扶着阿强上楼,走到三楼的时候,他才开腔,醉醺醺地说:“左大哥……刚才我听见小翠在哭?她在哪里?我……我要去找……”
我忙说:“对对,阿强,回去睡觉吧,醒了她就回来了。”
他已经烂醉,我只有骗他。
·7·
阿强失踪了。
这件事我知道得更晚,这两天公司有一个大case,要搞一笔新的投资,我作为部门经理,除了跑腿就是喝酒,晚上陪客人去桑拿,我则严重睡眠不足,好几天来都过得晕乎乎的。
阿强的失踪,还是叽咕面的女老板发现的。
她店里有一些小翠的物件,好多天来都喊阿强拿回去,大概一直都忘记拿了,女老板就打烊后亲自送来,也顺便探望一下阿强。
没想到,阿强也失踪了。
警车在大院门口停了一会儿,一个胖警察上楼去察看了一下,没有搏斗痕迹,没有钱财失窃,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他记录了一下,下楼的时候正遇到我上楼,也对我做了一些问讯,因为只有我去过阿强的房子,就喊我上去再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走进屋子,跟以往我来没有什么不同,阿强几乎什么也没拿,就失踪了,是逃跑还是出走?都不像。
在他家的阳台上,我却觉得有点不对了。
阿强和小翠都不是喜欢弄风雅的人(这话绝无贬义),他们的阳台上原本只有一排泡菜坛子和一簸箩干辣椒,此刻在泡菜坛子之中,却有一盆兰花。
兰花,叶片舒展,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此时已经日落,晚霞的光芒还在,那兰花好像很开心一样,狭长的叶子上镶着金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连日的疲惫,加上我心里那个若有若无的念头,使我充满了无名的愤懑和恐惧。
乔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安静如一株植物。
“你的兰花呢。”我说。
她没有理我,只把身子蜷得更深,姿势怪异,仿佛她在练瑜珈似的。
我抓住她的胳膊,蹲下。
“阿强失踪了你知不知道?在他家阳台上有一盆兰花,是不是你那盆?还是你去过?”
我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大。
“我没有跟警察说这件事,乔,”我安慰她,“你只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只虎斑猫也很奇怪,你真的……真的要我说出来我的想法吗?不要……乔,那是可怕的想法,我说出来,会吓到你……告诉我,那盆兰花跟你没关系!”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是低低的笑声:“左,会吓到我吗?”
我瞪着她,喉咙里口水堵塞,我很紧张。
“不会吓到我的,左。我也不想吓到你,那盆兰花不是我的,我的还在阳台上。”
我放开她,飞快地跑到阳台上,她的兰花还在。
我松了长长的一口气,那个可怕的念头终于消失了——或者说,它暂时回到了我内心深处。
我回到客厅的沙发,把她抱起来。
“乔,你没事就好……你知道么,我很孤独,就像那些老人一样孤独。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了,我不能失去你。”
乔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这个时候,我闻到了她头发中油腻的气味。
“你还没有洗澡?”
乔摇摇头。
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或者是出于情调,简单说,也是恶作剧的心理——我抱着她站起来,猛然冲向了浴室。
“你干什么?!”她在我怀里挣扎扭动。
我紧紧抱着她,冲进了浴室,我要好好给她洗个澡,然后做爱。
这个念头让我很得意,甚至令我****了。
我不管她的号叫和挣扎,进了浴室后,我一下打开了莲蓬头,略有点烫但很舒服的水流喷涌而出,洒在我们身上。
然后,我为此深深地后悔了。
·8·
乔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她的力气出奇地大了起来,我只觉脸上忽然火辣辣地一疼,是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脸。
我正要生气——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没有情调了?可不等我生气,她已经砰一声撞开了浴室门,我听到阳台的玻璃哗啦啦一阵响……她跳楼了。
气氛,情调,恼怒,瞬间消退了下去,我脑子里的血液一下子都空了,只自然而然地跟着奔出去,到阳台上。
阳台空无一人,破碎的玻璃窗正吹进冷风。我拉开玻璃窗,探头向下看去,我看见她白色的裙子正在缓缓飘落,但没有预想中那沉重的一声坠地响。
在视野中,余光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模糊身影在院墙上一闪而过,我回过神来,在厨房拿了一把尖刀,然后冲出了房门。
不要,不要……
我以为被我掩藏起来的猜想,会像噩梦一样消失掉,但现在,它就在我面前发生了。
老人楼,老人和楼,都有问题。
我下到了院子里,这时还没到午夜,老人还有一些,我出单元的时候看到了乔的衣裙落在地上,人已经不见。不管怎样,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人了,我只有战斗。
“把乔交出来,还有小翠和阿强。”我站在门房门口,手里的剔骨刀上映着灯光。
那些老人无动于衷。透过门房的玻璃窗,我看到门房老赵和他老婆哆嗦着在角落里,冲我喊着什么,依稀是“不关我们事”。
在门房外,自行车棚边,老李和他的猫看着我,我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走过去。
老李眯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的刀。不说话。
“先把小翠变回来。”我对他说,“我早该说的!我早该对阿强说!”我有些不能控制自己,“我还以为我和乔会没事,可她……你把小翠先变回来,还有阿强,他是不是变成了兰花?”
老李终于说话了:“虎头,不怕,这个人是疯子。”他抱起那只猫,原来已经有了名字,叫“虎头”了。
我知道,这个“虎头”就是小翠了,而乔则不知所踪,她一定是在落地的空中,就已经变成了猫。
“虎头”依偎在老李怀里,已经不同了,跟第一天不同了……
而乔呢?乔会怎样?
我的刀在发抖。
那么“雪糕”呢?它也许就是之前的某个女房客,还有不知是谁送给乔的兰花,那不是兰花!那是一个男人……他们吃了“雪糕”,将来某天也会吃掉“虎头”,也许还有乔。
老李的眼神告诉我,我没法杀人。
是的,我没法杀人,而且我要面对的,是一栋楼的老人。
“小骆啊。”我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我悚然回头,只见是老郑和老吴,他们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下了,还是像往常一样,面前摆着一幅象棋。
说话的是老郑,老吴的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
“你是不是每天都很疲惫,是吧。”老郑手里捏着一个棋子,悬在空中,举棋不定。“每天重复着昨天的生活,不是吗?我们也有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如这手里的卒子一般……”他看也不看我,“卒子,就是众生,一辈子也没有后退的机会,这世界看起来很大,其实也不过是个棋盘吧,小得很,小得很呢……”
我要救乔,我要救自己。
“小骆,知道为什么你还没有变成兰花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还没懂得放开自己。”老郑自问自答,“阿强啊,小翠啊,他们只有年轻罢了,也就是能让我们这些老人多活一段时间。而你和乔跟他们不一样,你们……你们的灵魂,跟我们更像。其实,你跟乔又不一样,你活得没有你自己,所以,现在的你——坦白说,还没有什么价值。”
“让你留在这里吧,让你每天都去想办法拯救吧,拯救谁呢?拯救已经走失的乔姑娘,拯救阿强和小翠——要知道,只有当我们捉到乔姑娘变成的猫,才会对虎头动刀子,而再接下来的一只猫才会顶替乔姑娘……你懂了吗?”
我点点头,我已经不会说话了,这是梦吧。
老郑说:“回去好好想想你短暂的人生如何安排,当然你也可以去找警察说这些,如果他们信的话。不过,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去拯救,你自己。”他手里的棋子终于啪一声落下,喊道:“将军!”
·9·
我住在庆云北街的老人楼。
我还没有变成兰花。
每天我都尽量让自己活得丰富多彩,我有好朋友,有好兄弟,有好同事。我有很多事要做,但不做一个孤单的稻草人。
老人们还是会偶尔看我两眼,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并且要用这种重复的节奏,试图再度把我拖进那种节奏中,让我昏昏欲睡,醒来化作一盆兰花。
但我不会忘记——有时候我会在附近的街区看到一只灰色的漂亮猫咪,我觉得她是乔,也许她已经把我忘了,像一只真正的猫那样生活,就像现在的“虎头”一样。
我还搜集了老人楼里所有我能弄到的兰花,把他们放在阳台好好照料。日子还是在过,不断有新的房客搬进来,我会尽力想办法让他们不堕入那种老人一般的孤独和重复的生活中。
这不是一次战斗,这是一场战争。
完稿于2008年6月12日
※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本文中乔及所有老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