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60岁的中文系女教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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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笑了起来,小伙计适时送上干毛巾,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淋湿了。女编辑道谢后接过毛巾擦拭湿淋淋的头发,可能是因为屋里的空调在吹冷风,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下午出门偷懒没有带伞,”她解释说:“结果回来的时候打不到车,只好坐公交。幸好这个酒吧在车站附近,所以就跑过来了。”

“你是瘦了一点吧?”我对她说:“难道最近在节食不成?”

女编辑落座不久,我就觉得她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但究竟是什么却说不大好。

她是瘦了点,过去圆润、容光焕发的脸蛋陡然变窄了——对很多拼命想瘦脸的女人来说,这大概是求之不得的改变。但光用“瘦”似乎还不足以形容她的变化,在灯光下,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透明脆弱的质感与沧桑感——事实上,在失去了一些胶原蛋白后,这一晚,女编辑的容貌似乎真的开始与她的岁数有些相称了。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微笑了一下:“我倒是并没有节食,只是大概最近想得比较多吧。”

女编辑先是喝了一杯热巧克力,然后风卷残云般吃掉了一盘远超我刚才分量的大份青酱意大利面,最后意犹未尽,又叫了一杯扎啤。看这食量,此人确实没有节食。与此同时,我们漫无目的地交谈了一会儿,交换了下各自工作领域里的八卦和趣闻。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酒吧的?”我问她:“莫非家在附近?”

“我家离这里还有几公里,但我刚才搭乘的公交车只到这里,”她回答说,“我们出版社的新书发布会经常租用这里,所以认识老板。你呢?”

“我就住在附近,”我回答:“很喜欢这儿。”

“很不错的酒吧,”她点头:“食物也够味儿,尤其自制青酱做得够地道,吃的时候好像吃掉了一整个夏天清晨的花园……”

“夏天清晨的花园,”我失笑:“这形容……倒是真贴切。”

“音乐也很有个性,不是吗?”

“你是说他们只放巴洛克音乐?”她问。

“这三年来,我很少听过他们放莫扎特和巴赫以外的音乐,”我回答:“要是有一天走进来忽然听到这里在放California girl,我恐怕应该去买彩票了。”

“加利福尼亚少女……”她喃喃重复:“嗯,反正总比60岁中文系女教授要好一点吧……”

是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60岁的中文系女教授。

“60岁中文系女教授?”我诧异道:“这是什么?”

“就是60岁中文系女教授而已嘛,”她慵懒地用手撑着头,大概酒意微微上涌,眼神稍有些涣散:“长腿细脚踝胸部扁平没屁股的60岁中文系女教授……”

“短发单眼皮戴近视眼镜,”她思索片刻后补充道:“乳头肥黑皮肤白皙浑身皮肉松弛。”

“好家伙,”我愣了半晌才长出了一口气:“你认识这样的女教授?”

“完全不认识,只是在描述一个想象,”她回答:“怎么,这一形象会让男人不舒服吗?”

“嗯,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你的描述太逼真了,我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

她好看地一笑:“是吧?我也这么认为。”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之后,我忽然接到一个工作电话,于是走到旁边去接听,这个电话延续了15分钟左右。等我回到座位上时,发现女编辑已经帮我结完账径自走掉了。

我追至门口,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余零零落落的雨滴从房檐掉落。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上渺无人影,惟独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黑色路面上反射出模糊的光。

桌上,她喝过的啤酒还剩一半,金黄色的液体上泛着细腻的白色泡沫,杯壁密布着小水珠,我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就像雨水一样触手冰凉。

不知为何,这一触觉和她刚才所说的这个字眼,“60岁的中文系女教授”,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第二天,照例是雨天,女友的例行电话停了一次。

与其说这是偶然,毋宁说这简直是破天荒的重大事件。我说过,女友对“安全”的重视远远超乎正常人的想象。我们早已约好,如果恰好那时她有事,也会有定时短信,而我如果既没有接到电话也没有看到短信,就要给她发一个无关痛痒的短信(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我们有暧昧关系的那种)提醒她和我联系。

我知道,我们这种联络方式在外人看来有点古怪——简直就是在搞间谍活动。一开始,我对此也很不习惯,不过有鉴于我喜欢和她**,并且是相当被动的人,逐渐也就听从了她的要求。

我意识到女友每天的准时电话相当于一种对我的确认。她对事情,无论任何事情的失控充满了恐惧。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小心谨慎,或者说缺乏安全感的人。改变她的这一性格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很快就发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照她说的做——我待在原地不动,用某种方式(比如准时接电话)告诉她:“是的,我还在这里,还喜欢你,仍旧对这段关系有兴趣”即可。

她是出了什么事吗?发过短信迟迟不见回复后,我开始想到自己是否应该打个电话给她。由于在我们的相处过程中,我从未主动联系过她——如此贸然打去电话可能使她很不安,我最终搁置了这个念头。但老实说,我的内心对此还是有些在意,很是琢磨了一会儿。

第三天,女友的电话准时来了。

“没出什么事吧?”我犹豫了一下,问道。

“没有,挺好的。”她若无其事地回答。

听上去她确实不错,声音明快而且兴奋。我们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谈了下最近上演的电影。

“也许我们可以找时间去看一下?”她兴致勃勃地提议。

“好啊,那么下次你来我这里时一起去看吧,只要它不下片。”

我们随即敲定了下周一的约会。

一切如常。

之后,女友的电话又中断过一次,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多想,忙起来倒也罢了,一旦闲下来考虑此事,总是感到隐隐有些不安。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的依赖是如何形成的,或者说,当某些习惯一旦养成,戒除它该有多么麻烦。

这个周日,我去参加一个跟我的工作多少有点关系的广告人的生日聚会。这个聚会每年按惯例总是在同一个希腊餐馆举行,那个饭馆的好处在于有美丽宽大的露台,而且地方极为偏僻,背靠一个公园,因此可以大吵大闹到深夜而不用担心扰民。

此人是狮子座,因此生日宴会总是选中每一年最为懊热的夏日夜晚。每年参加完他的生日聚会,我的衣服往往会染上红葡萄酒和金色橄榄油的印记,很难清洗。我常用的一只帆布书包上至今仍旧有一块深色痕迹,是两年前一个喝醉酒的漂亮女孩儿不小心将半杯葡萄酒直接倒在上面留下的——这女孩当时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吊带裙,喝得眼神涣散踉踉跄跄,直接扑倒在我怀里傻笑不已。不过,诸位,这不是什么艳遇——我当时也比她好不了多少,有心无力,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跟另外一个男生走了。

有时,看到这些痕迹,或者哪怕仅仅是在不同季节、地点闻到柠檬或葡萄酒的清香,那种年轻、炎热、喧嚣和充满奇遇的场面就会在我的脑海中立刻条件反射般重现——华灯初上,夜风还带有白天灼热的痕迹,撒过水的露台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道、煎烤食物和迷迭香、柠檬的气息,金色的香槟在月亮大小的杯子里嗞嗞作响,还有许多猫在天台上若无其事地来来去去……对于我而言,夏日的这一时刻一直是我关于年轻、无拘无束的记忆之一。

到了这一年,因为整天都在下雨的缘故,此人的生日宴会不得不由露天临时挪至一个只有10张桌子的小型日本餐厅。此地深藏在一条四处都在装修的小胡同里,极其难找,门脸上没有任何标记。一不留神,我居然撞进了旁边的一个书吧,在里面糊里糊涂找了本书打发时光,呆坐了足足一小时。

等我醒悟走错了地方,摸到餐厅时,发现十张桌子已经坐满,充满歉意的主人赶紧迎上来将我领到偏僻一点的吧台前,那里零零落落坐了几个人,大概也跟我一样,都是迟到的倒霉蛋。

我甫一坐下,忽然心中微动,连忙回头,果然,几天前不告而别的女编辑就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面前放着清酒壶和几盘菜。

我们两人都忍俊不禁。

“好久不见。”她打趣说。

“喝什么呢?”

“清酒,倒不是什么好酒,”她晃晃杯子,“但是下雨喝点温过的酒很舒服,要不要来一点?”

“满上满上。”

女编辑是第一次来参加此人的生日宴会。

“下雨很难打车,”她说:“因此来晚了。”不过看上去她倒是并不以此为意,也没啥内疚之情。她面前摆着鮟鱇鱼肝、毛豆,外加一大盘刺身,正有滋有味地自斟自饮。

“尝尝这个。”她推荐小伙计刚端上来的烤秋刀鱼给我。

我中午没有吃饭,加上在书吧里干等了一小时,腹中如同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别说秋刀了,”我豪迈地回答:“如今我连菜刀都能吃下去。”

她大力挥手叫来小伙计加了个杯子,我则点了一份当日推荐的刺身,随即加入了埋头苦吃的阵营。

我和女编辑一声不吭闷头大吃,除了商量点菜,我们两人甚至都并未交谈一言。酒过三巡,颠三倒四不按顺序送上来的天妇罗、刺身、烤鱼、各色腌渍小菜及寿司纷纷被我们两人一扫而光。看到我们的吃相,连吧台后忙于制作菜肴的中年日本师傅也不由得露出了相当注意的表情。

“他应该很高兴吧?”我吞下当晚的第六只手握寿司,看着那位日本师傅的灵巧的手部动作——胃部的黑洞已经被填得满满当当,我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有点困难了:“自己做的东西这样受人欢迎。”

女编辑泰然自若地吃光了一小份荞麦面,忽然露出顽皮的表情,转头对厨师说了几句日语,对方先是一愣,然后一再深深鞠躬,微笑着答话。

“嗯,他说就是在日本,吃的如同两位这么多的也不多见。”

“你真是不可思议。”

她微笑:“我大学学的就是日语。”

随后,厨师亲自送上两盘装饰得十分特别的甜点,冲我们深鞠一躬。

“招牌甜品,”女编辑解释说:“巧克力熔浆蛋糕”。

“老实说,我有点吃不下了,”我吃力地回答。

“深呼吸,”她泰然自若:“要不松松皮带?”

我依言松了皮带,好容易吃掉蛋糕,厨师随后又送上两小杯装饰有柠檬叶子的奶油布丁。这下,我只有彻底低头认输。女编辑则若无其事,轻松上阵,瞬间便将我那份也全部一扫而空。

我不得不承认,此人无论在工作、食量还是酒量上的实力都远超我,甚是了得。

随后,她要了一份烤银杏,开始慢条斯理喝起啤酒来。

“喂,你那天说的……”

注视她从容不迫地横扫食物,我有种看着窗外下雨天空的半催眠感,半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是真有其人吗?”

“什么?”

“60岁中文系女教授。”

“你居然还记得?”

“是啊,”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你的形容特别逼真的缘故吧,这个人简直栩栩如生如在目前。长腿细脚踝胸部扁平没屁股的60岁中文系女教授,乳头肥黑皮肤白皙浑身皮肉松弛……”

“短发单眼皮戴近视眼镜。”她补充道。

“对对对。”

“你会觉得这样的一个女人很吸引人么?”

“吸引人的意思是?”

“这样一个人会否成为你的性幻想?”

“不会,”我迅速回答:“事实上,被你这样一说,她成为我性噩梦的可能性更大。”

她笑了:“男人们果然还是喜欢长腿大胸的年轻姑娘啊。”

“倒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说:“我一直挺喜欢年纪比我大的女人。”

“不管怎样,绝大多数男性的性幻想对象还是赏心悦目的女性,即便是喜欢年长女性的,性幻想对象是60岁中文系女教授这样的也实在很少吧。”

“你的意思是,这是某人的性幻想?”

“大概吧。”

她这种语焉不详的回答反而勾起了我的兴趣。或者说,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好奇一直存在,从她在酒吧消失起,它便或多或少地以某种疑问的方式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讲讲看?听上去是个有趣的故事。”

“这个嘛……”她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在高凳上微微转身,看向餐馆。被方桌分割开的日本餐厅实在不适合大家一起疯玩疯闹,结果这个生日宴会的局面失控了:来聚会的人里,只有几小撮人凑在一起大谈特谈,多数人则在百无聊赖地吃过几轮菜后就纷纷离开了,连主人都不知所终。

餐馆中不为人察觉地轻声放着日本演歌。我注视她那线条洗练的侧面,不知为什么,我认为只有侧面好看的女人才算是真正的美人:“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好看而由衷地笑了:“我倒并不担心这个。”

“那你犹豫什么?”

“可能怕自己表述不好吧,再者,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哦。”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吃饱了,他们告诉我,这里会一直开到凌晨两点钟。”

“那倒是。”

就这样,女编辑告诉了我关于60岁中文系女教授的故事。

去年年底,女编辑接手了一个很奇特的项目:一个20世纪60年代便在华语地区文化和诗歌运动中享有盛名的台湾诗人想出版最新的诗集,辗转托人找到了她所在的出版公司。

“你知道,如今诗歌根本卖不出去,”她解释说:“但请托之人又是老板很重要的朋友,因此评估这一项目是否可行的任务便落在了我头上。”

在一个冬日的傍晚,她收到对方快递来的一只巨大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一摞厚厚的A4打印纸,被仔细分装在4个文件夹中。诗用漂亮的繁体打印,按时间顺序排列,有长有短,仔细标明了写作的时间和地点。她粗略扫过一眼,发现是最近4年内的作品,地点包括了纽约、台北、里斯本、东京和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