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60岁的中文系女教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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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空气和时间忽然凝结成了一种块状物,在和诗人热火朝天的谈话中,女编辑这是头一次感到有些不安,随之而来的是某种微妙而奇特的被冒犯感。她试图将这个话题限定在学术讨论或回忆录的范畴——这类事她原本十分擅长,于是清了清嗓子:“你可曾真的在生活中遇到过这样的人?还是这仅仅是你的文学幻想?”

“一次也没有,”诗人回答:“当然,我有过很多女人,但这样的中文系女教授却一个也无。一个没有实现的性幻想,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怎么样?我的人生够可悲的吧?”

诗人似乎从年轻时起便迷恋衰老的女人。现在回过头去看诗人的作品,他最著名的几个小说都涉及了恋母情结。

他小说里的年轻人个个热衷于与衰老丑陋的女人**。年轻男孩们着了魔般反复端详和抚摸对方干瘪松弛的身体,如同窥探死亡本身——他们在老女人的怀抱中逐渐走向放纵和死亡。而老女人们则个个无所顾忌,疯狂享受**,任意驱遣和折磨这些青年,既像某种救赎,又像致命的祸害。

“这可不是你想象中的年纪大几岁什么风韵犹存之类的,”女编辑对我说:“而是60岁的中文系女教授哦。”

“为什么?”

“我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回答我说,对某些人来说,真正的刺激不是在性上花样百出,而是寻找比自己更加腐烂衰败的肉体。作为男人,你能理解他的心理吗?”

“不能,”我苦恼地回答:“我们男人喜欢年轻女人,大概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个有控制力和充满活力的自己,这是很正常的求生之心。”

“至于60岁中文系女教授……实在想不通啊,此人口味够重的。”

“多数人认为我在这个问题上是恋母或者是受虐狂,”他自己解释说:“现在回想起来,究其根源,那大概是我一开始便对死亡和衰老充满了好奇。”

“与你后来真正体会到的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两厢比较,结果如何?”

他微笑:“简直不值一提。”

“从那时候起,‘60岁中文系女教授’这个字眼便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女编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起她来,总是有种隐隐的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吃鱼的时候不小心,喉咙被鱼刺划伤了似的。”

看起来,不是我变态——她的感觉跟我是一样的。

就在此时,一周已经过去了,诗人要短期回台湾访问两周,据说是去做一个关于自己作品回顾展的讲座。

“你看,我终于也活到要做回顾展的年纪了。”最后一天分别时,他在夜幕下裹紧大衣注视着天空说。

那天夜里,这个城市无声无息下起了中雪,空气湿润而静谧,带着松柏的清香。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在路灯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很快便落满了两人的肩头。

诗人轻轻拥抱了一下女编辑与她道别,如果不算之前的握手,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肉体接触——隔着厚厚的大衣。

不经意间,女编辑嗅到了他身上的科隆香水味——这款香水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十分淡雅,在烟草味中仍能透出柑橘和草木的清香。但在这香味之下,还有一种味道若隐若现,那是老年人身上特有的一种酸腐味儿,是死亡的气息——即使喷洒上全世界任何一款香水,也无法掩饰这一令人恐惧和反胃的味道。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

60岁中文系女教授那苍白纤细的相貌瞬间划过女编辑的脑海:“不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这股味道。”

“现在再读浮士德,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浮士德博士和魔鬼交易得来的是永恒青春的躯体。”也许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女编辑的动作和表情变化,诗人忽然伤感地说:“一切都是肉体的问题。”

他接下来的告别辞既像预言也如同诅咒:“随着年龄增长,你也会真正从生理上明白这一切的。”

“再见。”

“再见。”

在诗人离开的日子里,女编辑就出版诗集这个项目和自己的同事开了几次会。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反对意见稳稳占了上风。

且不说诗歌在如今这个网络小说当道的时代里越来越难卖,年轻的同事们最主要的质疑是:“除了你之外,现在到底还有谁知道这个人呢?”在他们看来,光对年轻读者解释此人到底是谁就够得不偿失了,“市场推广太难做了”——大有她与诗人都已被扫进历史垃圾堆之势。

另外一些反对来自一些读过诗并且知道此人的资深编辑们,看得出来,他们被这些诗搞迷惑了。从某种意义上看,女编辑倒是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就好像她面对“六十岁中文系女教授”这一形象时所感到的某种轻微的冒犯与厌恶一样。但这些诗,或者说这个形象又不能使人对此等闲视之——就是这么微妙的感受。

“这些诗……是否有些太……”他们小心翼翼地问。

“太****?太古怪?”女编辑问。

“有点吧……”他们大多如此回答:“总觉得不像是这么大年纪的人该写的东西。”

“那么,你们认为这个年纪的人该写些什么?”女编辑少见地动气了:“八卦回忆录还是心灵鸡汤?”

“我说,我只是想让你评估一下这本诗集能不能出,你觉得不能出,那我就可以顺理成章拒绝对方,”老板怪纳闷地对她说:“怎么好像到头来你反而有点陷进去了呢?”

她沉默不语。

“诗集这种东西,再怎么做也不挣钱,”他说:“你还是把精力用在重要的项目上为好。”

两周过去了,诗人应该已经如期回来了,但他一直没有联系她。

又过了两天,她拨了他的手机,不通。

“可能有事在台湾被耽搁了吧,”她暗自寻思。在这之前,她还写了一封关于诗集出版并不顺利的邮件给他,对方也没有回。

一周之后,她正在外面与作者见面谈事,电话铃响了。

她接起电话,老板嘹亮的嗓音立刻从话筒中钻进了她的耳朵:“那些诗还在你手里吗?”

他问的是诗人的诗稿。

“在,怎么了?”

“我的朋友,就是拜托我帮忙出诗集的中间人,刚刚打电话告诉我说,此人在台湾出车祸去世了。”

四周的一切都幻化成了单调无声的背景,唯独电话中老板的声音在刺耳地鸣响。女编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散落在四处的思维碎片拾捡起来,拼凑在一起。

她大概听明白的事实是,诗人在结束了在一个大学的演讲后坐上一个老朋友开的车前往对方家中,那一段公路不但盘山,而且路况非常复杂,加上当时正在下雨,结果开到半路,车子直接冲破公路护栏从几百米高的悬崖上坠落了下去。

之后整整3天,谁都没有意识到有两个人从地球上消失了——他和朋友都是孑然一身、70岁左右的老人。等到终于有人发现情况不妙报警后,救援队又花了两天时间才在山谷中找到了车子和人,据说现场情况凄惨无比,在当地电视台一连两天成了滚动播出的头条新闻。

“留住手稿,”老板说:“他无亲无故,而我们可能是内地唯一拥有此人手稿的********。在这种情况下,这本书倒可能真的有卖点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连很长一段时间,女编辑一直都处在一种奇怪的状态里。她感到内心空空荡荡,好像失去了极为珍贵的什么东西。熟悉她的人都对此有点诧异,她仿佛失去了一部分日常生活中的活力,有点一蹶不振。

但是,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呢?她也在诧异地自问。

她在这之前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家中祖父祖母的去世,中学同学得病离世等等。说到底,诗人之死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仅此而已。

“你们之前的见面聊天频率太高了,也可能导致你对他产生了某种依赖或者认同感吧,”她的男友说,“一个习惯一旦养成,忽然被打断总是很难受的,就像戒毒一样。”

一如往常,他总能给予事情一个适当而理性的答案。

与其说此人是她男友,不如说是伙伴。男友比她大15岁,是她在3年前的一次休假中认识的。当时,她因为计算失误,只给自己在以混乱著称的戴高乐国际机场留下了一个半小时的转机时间。她像个疯子一样在机场里跑步换乘了区间列车、巴士才到达了转机区域,最后用百米跑冲刺的速度在机舱关闭前5分钟赶上了飞机。

她一手抓着安检时解掉后来不及系上的腰带,另一手举着登机牌,头发蓬乱,坐下半晌还在气喘不已。直到听到起飞通知,她才惊魂稍定,系好安全带,并掏出提包中的手帕擦汗。当时,男友就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看到她那副狼狈样,不由得放下手中正在读的书,用半是惊诧半是逗趣的表情注视了她良久。

“请问,你是从科隆转机过来的吗?”他忽然问。

她只惊诧了几秒钟,随即意识到,他看到了她包里装在免税店口袋中的4711科隆香水——那种交织着蓝绿色与金色包装的香水和科隆大教堂一样,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之一。

而他手里拿的正好是一本她编的书,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交往。

男友和她一样,离过一次婚,一直维持着单身状态。此人是一个中型软件公司的创始人,在将自己的公司成功卖掉之后并没有退休,正在做一家和移动互联网应用有关的时髦创业公司,同时还顺带做一点点其他投资。他是那种热爱健身与传统文化的成功人士,虽然年过半百,但身材和面孔保养极佳,谈起修身养性、宗教和东西方哲学时总是滔滔不绝两眼放光。

女编辑很欣赏此人的从容和世俗智慧,那似乎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他则喜欢女编辑放量大吃的样子,认为“这么能吃的女人都是没什么心眼的好姑娘”。

关于食量大跟没心眼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科学联系,没人能说清楚。但由此可见,男友对世界早已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实用主义哲学,但凡没点知识储备和不够斤两的人不但很难驳倒他,还会很轻易就被他洗了脑。

欣赏归欣赏,有时,听得此人对“信众”们滔滔不绝大讲世俗真理和自己那一套哲学、成功学的大杂烩,女编辑还是会心烦不已——毕竟,她也已经到了有判断力和不再轻信他人的年纪了。因此,她宁可选择平时独处,只和男友一起度假和过周末。

在离婚后独居的这些年里,男友遇到过太多与他相处不久便想结婚寻找归宿的女性,因此对女编辑这份来去自如的潇洒和疏离感到十分新奇。他正忙于创业,加上在男女关系上见识多广,早过了求新奇的年龄,没时间也没兴趣去伺候那些需要自己全心呵护的依人小鸟们。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反而得以结成了某种牢固的伙伴关系。

他们在床笫之间一开始就十分和谐,对饭馆、外出度假地的选择更是兴趣、节奏类似,女编辑对很多日常事物都充满好奇,而且掌握有很多偏门知识,男友尤其喜欢这一点,他认为好奇是人类保持良好状态的基本要素。女编辑不止一次听到他在一些场合将从她这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别人听,详细生动,绘声绘色,俨然比她自己说的还要有趣地道——这毫无疑问是种天赋,她对此心悦诚服。

就这样,两人得以相安无事、愉快、融洽地相处了两年多。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彼此也会产生某种依赖?”

“难道不是么?”他微笑:“应该已经产生了吧。”

她略觉不安,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于是策略性地换了一个话题:“你有没有想过老的问题?”

“老?”

“换个说法,死亡。”

“当然,”他注视她的眼睛:“从十几岁开始,我就对死亡充满恐惧,难道你没有过这种感觉?”她这才想起男友对她说过,他的母亲去世很早,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死亡早早就了有生理上的感受。

“没有,”诗人之死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一事实的存在和迫近,她老老实实回答:“我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老会死……难道这是幼稚不成?”

“我早就说过,你在某些方面非常聪明,”男友微笑:“但你在某些地方确实挺晚熟的。大概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她无言以对。

诗人的临别赠言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随着年龄增长,你也会真正从生理上明白这一切的。”

“人老了该怎么办呢?”她问他,也像问自己。

“没有任何办法,”他回答:“是人都会走到这一步。无论怎么自我安慰,无论有多少钱,老都是件非常乏味、可怕和不体面的事情。”

“我们总有一天会发现,因为衰老,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永远不再属于自己。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而死是一件比老还要糟糕和不体面的事情。”

她大惊失色。

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男友是个有点傲慢自大的乐观主义者,没想到此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对世界和他人的理解存在着何等的偏差和谬误。

“你认为什么样的年轻男人会想跟衰老的女人**呢?不是大他几岁,而是大他几十岁的那种,比如,60岁的。”

正如她一开始告诉我的那样,除去我之外,她并没有如实将60岁中文系女教授的故事讲给过任何人听过。

“可能是想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年轻、不羁和反传统吧?”男友思索片刻后回答:“或者,大家一致认为衰老的女人不再有****,没有人与之**,也许年轻男人反其道而行之,满足了自己的施恩和救赎的欲望。事实上,人们在他人身上看到的其实总是关于自我的某种投射,而非对方。”

“倒是有点道理,”我插嘴说:“或者说,这确实算是一种解释。”

是啊,她回答。

当时,她再次愕然,再次感到自己小看了对方——看来,他确实没白比她多活这15年。

“我说,你能不能少想点死啊老啊的?”

男友对这种床上的哲学问答多少有点不耐烦了,伸手将她抱过来:“你最近这是怎么了?”他接下来要离开一个月,去美国硅谷办事和考察项目,多少有些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