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姿虽是被赵亮带进来,但可惜的是,他太低估冯姿了。
她很奇妙,既手腕娴熟,又洒脱率真。
如同旷野沐风之树,有着一种女人少有的魅力,难怪能做这干人的头目。赵亮显然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此后的日子他都像一只苍蝇一样围着冯姿转,跟不认识徐红一样。虽然徐红从没看上他,但被他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却也非常忿忿。
赵亮鼓动村长召集村民开大会,说有重大事件要传达。好像是中南海里出了个大叛徒,阴谋败露后,坐飞机逃跑,结果摔断了三叉骨,还摔死了老婆一大群。
当晚,冯姿主持大会,公布了这个消息。
林彪的确坠机了,但不是摔断了三叉骨,是所乘坐的三叉戟专机。摔死的也不是老婆一大群,而是叶群。
“所以,各位乡亲们,你们以后吃饭的时候省了些事,只需要说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不用说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了。”冯姿说。“今后一切劳动工作学习都只需要毛主席思想来指导,要用毛泽东思想指导种粮种菜,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杀猪,有沤肥的没有?要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掏粪,听说你们这里还有庙,那一定要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念经。”
她一本正经地说,听得人身处其中,沐浴在神圣的氛围里,完全听不出这些话是多么荒诞,多么后现代,多么解构,多么无厘头。
起初,我以为她是认真的。还对她有所提防。
赵亮说我用毛主席标语伪装封建建筑,是保皇派。
冯姿便让赵亮一个人去拆村口几十米高青石垒砌的望楼,让全村人围观。
赵亮说,应该大家一起上手。
冯姿说,其他人觉悟还没到,需要赵亮先示范,大家先领会。还要求赵亮一边用锤子砸墙基,一边高声朗诵《愚公移山》。
最后赵亮只好承认自己认识有错误,说这望楼不是封建遗毒,而是村民用来抗日的伟大象征。
最无厘头的一次是她组织公审赵亮的大会。
山那边牧场的李双枪告发赵亮偷偷在夜里来日母羊。
在讨论赵亮到底犯了什么罪的问题上,争执很激烈。有说应该定流氓强奸罪,但母羊又不是娘们;有说定抢劫偷盗罪,可他又没从母羊那里拿走什么……
最后冯姿给出的罪名是,“破坏生产工具罪”。
我觉得这是对马列主义的一次极其精彩的运用。
冯姿和她的小伙伴们就留在梨庙,一起生产,一起生活。
我终于明白,她对运动的态度了。
我对她说,“我俩是真正属于这里的外人。”
她说,“你想做外人,我想做内人。”
她故意不看我,南风吹起她刚洗过的长发,白皙的脸颊和修长的脖颈总让我感到有种遥远的熟稔。
这吸引着我,让我和她走的越来越近。
徐红此时莫名其妙地和冯姿好得形影不离起来。
我问徐红怎么和冯姿那么好啊。
她说,“只有这样才能防止你们俩单独见面啊。”
“何苦呢。再说我们只是一般交往。”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告诉她,我和你可是好了很久了。”
但徐红的捣乱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
冯姿是个很成熟的女青年,她似乎早就有自己的盘算。
而我还不确定,直到秋天,我们去牧场那边割芦苇。
她忽然闯进我负责的苇荡,“有没有觉得很热啊?”她说。
我看见一粒汗珠顺着她的脖颈流下去……
“是,你不介意我光膀子吧?”我心领神会,开始脱……
“你脱个精光我也不介意。”
于是,我俩在温热的秋阳里相拥……
她展开了一块巨大的塑料,我俩压倒一片芦苇,随着秋风的律动翻滚。
所谓蒹葭苍苍,男女成双,所谓劳动,何必衣裳。
后来,我看她掏出一把梳子梳头发。
上面刻着精细的双鱼穿莲图案,洁白光润的质地一如三十年前上海的气质。
那是我曾经送给周静芳的梳子。
“你是……”
“黄伯伯,我是彩翼。”
我虽然不希望以这种方式重逢,但既已如此,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照顾她,如果她愿意的话。
但她不久就离开了。
“趁我离不开你之前出发。”她说。
“你在抗拒什么?”
“抗拒不由自主的生活。”
于是,她唱着“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继续闯荡天涯去了。
她说,“当你一直走,不停下来,你就来不及热恋,也来不及失恋,多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