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梨庙的第一天起,我竭尽所能帮助梨庙。
首先是广洽和我妈生的女儿,我的同母异父的妹妹,终于联系到我,告诉我爷爷在1956年去世了。广洽是1958年死的,母亲是1974年去世的。这些年不敢给我去信,怕因此连累我。
或许悲伤也是有保质期的,我听了之后并不太难过,毕竟他们都走得很平静。
聊到我这个香港的妹妹是做水果贸易的,立刻想到了梨庙的梨子,在历史上是贡品,华人很认这个。于是梨庙的“娇梨”就成了村子的法宝。我建议徐红不要盲目扩大栽种面积而降低品质。我们就要像极品大红袍一样,每年就那么少,所以就一定卖得很贵。
我希望梨庙不要贫困,但也绝不希望它富裕之后庸俗起来。
我所能做的就是不断给徐红灌输梨庙的传统是多么宝贵。
当北京的空气和氛围终于让我分不清方向的时候,我决定再次离开北京,回到梨庙。那时候我已经90岁了。
回到这里真好,山依旧,水依旧,猪儿狗儿依旧在村口调情交配,这才是亘古不变的东西。
徐红已经做了二十年村长,二十年来,我是第一次回来,梨庙变得像二十多年前这里遇到的那些姑娘一样,有各种美丽。首先,梨庙这个村子还保持着古朴秀丽的美,祠堂、村庙、社树、街巷、牌楼、水塘,一切都奇迹般地躲过一次一次的运动,完好保留下来;保留下来的还有人们对村子的骄傲和满足,依旧勤勉地耕织,认真地祭拜和节庆;村周围丝绸褶皱一样的梯田依旧维护的那么完好,碧绿的颜色和稻花的香气围绕着梨庙,稻田里的青蛙和鱼傻傻地看着一片片的白鹭掠过田塍,落到村周围的木棉树上;而村后虎山的南面种的千棵梨树已经成林,春来之时,开的仰面朝天,有碎石铺成的干爽小径逶迤其间,沿着小径翻过山脊,那边种着大片的甘蔗林,碧绿窈窕的甘蔗散发着乳白色的轻雾,有点仙境的意思;穿过甘蔗林就是芦苇和莲花绵延两岸的落月河,河对岸当年老洪和李双枪放马的草甸子,如今是一望无际的紫色薰衣草和金色黄百合。
草甸那边新建了仿古的度假村,叫落月工社,安顿那些慕名而来的游人。
徐红这样安排很好,没有把梨庙变成到处都是旅店和摊铺的又一个丽江或凤凰。如今的古镇旅游就好像基友约炮一样,上来就直奔着屁眼去了,狭窄的巷子里到处都是人,即便是一个猪圈也围着一群游客咔嚓咔嚓地按快门。古镇开发的结果是开发一个爆菊一个。
而徐红把梨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整体景观,古村落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景点,而且村子里绝不允许有农家乐和大酒店。游人们转完之后,乘着电瓶车沿着村周围的公路回到落月工社去晚宿。村子依旧是村子,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改变。
没有老人沿着大路两边去卖糍粑和腊肉,也没有年轻人去当野导和黑车司机。
我说,我真的感谢你,没有让我变成一个无处可去的人。
徐红说,如果没有你这个****军师,谁知道我会把梨庙变成什么样呢。
****军师?好,****比狗头好啊。狗头只能蹭一蹭主人的后脚跟,****能蹭的地方要高一些……
龟活得久,和你很配,因为活得久,****想得长远,而狗头只能看到狗食盆子那么远的地方。
她的家就在村委会大院后门外,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她自己刻了一块匾,叫落月小筑,是我曾经提过的名字。布置得亭台水榭、竹影窗幽的。简直太适合我养老了。
“当初真没想到,从给你改白字开始,你提高到这个境界,看来你是投错胎到工人家庭了。”
那天晚上,我俩相拥在清爽的竹丝榻上,好像经过了漫长的风暴,尘埃落定之时,还能这样四目相对。我俩抚摸着对方,就像我们曾经年轻时做的那样。
她说,你即兴做一首艳诗吧,你最拿手了。
我说,咳,我老了,口味也重了,就淫诗一首吧,算是咏物体。
去年今日此门中,两扇门如小桃红
桃红而今颜色去,空余一个黑窟窿
她狠狠拧了我一下,你敢骂我?难道我不会啊?
忆昔坚挺如劲松,斗到天明尚从容
而今绵软似长袜,用手扶进仙洞中
我拍手叫绝,“来吧,****今始为君开。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淫诗和春宫都是古人很有情调的前戏,是最高雅的风月传统。那一夜是何等的欢愉,好像失眠了很多夜晚的一次酣睡,她说她的这扇“****”这些年间并没有一直关着,也有几次柴门犬吠,但那感觉至多就是微风细雨,跟和我在一起的巫山云雨差得十万里。
我说,做爱是种欲死欲仙的事情,只为****而做的人,****阴道无论再怎么亢奋,都是相互伤害的利器,就像刀剑相斫,如无节制,结果是死,事后会感到无限的空虚,有心灰意冷的空白;而我们不是这样的,我的****就像火把,你的****就像炉窑,相互温暖,相互散发爱的热力,医治我们各自身心当中阴冷、郁结的东西,荡涤这些东西之后,我们的身心所能感受到的,不是焦渴和灼热,而是彻底的放松和清凉,这就是道家常说的上清之境吧。
“我们刚才感到的就是仙境吗?”她问我。
“我们虽然比无数世间男女幸运,但或许还没幸运到这个地步吧。”
但我觉得虽然我没有王子乔那么幸运,可以羽化登仙,但接下来在梨庙的十年也如同神仙一样的日子。来这里的背包客越来越多了,甚至省里一些厅局的疗养院也开到落月工社附近,徐红不卑不亢,就是顶住领导的压力,不让他们入侵到落月河这边来。
流入梨庙帐户的钱越来越多了,但梨庙还是那么宁静淳朴,秩序井然。徐红没有把钱发给村民们造高楼、买豪车,而是主要把钱设立了医疗和教育基金,让老有所养,少有所教。
网友把徐红的故事作为“最美最能的女村官”贴到网上,很快就有什么TV的团队跑来采访她,并说要推荐到“感动中国的……”节目上去,忽悠她说,“上了这个,你本人一下子就有名了,要是成了人大代表,很快就有可能直升到市里或省里的位置;你们村儿也火了,游客至少翻十倍。”
“你说的这个还真把我吓着了。我不想出名,也不稀罕什么人大代表,梨庙也不想火。就这样吧。——你们对新品种的甜猪配种有兴趣吗,现在正在甘蔗园进行呢,吃甜食长大的,一块肉能顶几百块钱的baby霜。”
我说,“其实你不仅是最美的女村官,而是最淡定的女村官。”
“当初你不在这里时,我都没离开,何况你现在回来了,我还去别的地方干嘛。我们要死同穴的,等你化成了土,我就在土里生根发芽,变成一棵梨树。”
我101岁生日那天,钱柳忽然来了。
她说她现在是一家著名跨国广告公司的CEO。我讽刺说,现在的广告都被你们这些人弄得像脑残一样,什么“维维豆奶,欢乐开怀”,哪跟哪啊,什么“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脑白金”,这简直语无伦次了。她说,“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时候,你给一种月经带想的广告词,‘跃进牌月经带,越戴越经戴’回环往复,简直是妙绝了。”她要创办一个民间的性学研究所,李双枪已经答应做常务所长了,要请我出去任所长。
我说,“我知道的,你们这家广告公司的客户主要是那些想赚中国人下半身钱的公司。”
“您真是越老越精了。”
“还哪有精啊,只剩一把筋了,我是不太想去北京、上海了。那里的人天天活得那么挣扎,好不容易晚上回到床上,正是需要补养阴气的时候,我再去跟他们讲‘汇源肾宝,他好我也好’,我觉得是在害他们。”
“您是做研究所的所长,又不是请您当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您知道吗,我们的调查人员调查过几百个民工,其中有30%的人认为安全套跟袜子一样,用过一次之后翻过来洗洗还能用。人们对性还有很多蒙昧,需要你,你是最有号召力的象征。”
我听她说到这里,忽然恢复了一种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那种感觉,这是真的吗?她还像当年那样,单纯而激情吗?
这使我有了一点点动摇,我说,让我考虑一下吧。
我已经活了101岁了,距离孔子所说的不惑之年已经那么遥远了,没有什么事情还值得顾忌和犹豫,难道我的禀赋和孔子就差得那么远吗?
或许,我其实早知道答案,只是不忍心说出口。
所以那天晚上,徐红故意召集了村委、度假村的团队等开了好几拨的会,一直开到后半夜。
我就知道她是故意的,或许不想回来见我,或许是想让自己被事情充满,不去想到我和钱柳。
我就坐在锦鲤池旁,看着月满西楼。
她终于回来了。
她说,“你何苦睡不着,哪像你一直都是个有主意的人。”
“我是早有了主意,等着告诉你。”
她一愣,“你就不能明天早上再跟我说吗?”忽然,把文件夹往石桌上一甩,“算了,你现在就跟我说吧。”
“也没什么可说,你看这月色,你伸出手,感觉感觉这风,这里有风有月,我就是生下来还一场风月宿债的。”
当我告诉钱柳我的决定时,她真的泪如雨下,比那一夜还要难过的多。
我拥抱她,真实地感到她是我的女儿或孙女,因为我俩此时的心境已经不在一个地层里了。
“你知道吗,或许中国人中还有很多人以为安全套要戴在****上,或许有很多人相信经常打飞机有利于身心健康,但这些伟大的事业,作为我这么老的人可以免于为此奋斗了。”
“你以为我就是为了所谓事业才来找你的吗?”
“若为别的,早已缘尽两讫了。我眼中的你心中的你已经回到晚辈的样子了。”
当像我一样,经过了一百多次的野草枯荣,心中即便有再多没有了结的事情,也不会感到遗憾了,就像一头牛衰老在能看得见川流的山坡上,平静地接受时间如手掌慢慢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