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柴子
我们村庄的后面长着一大片竹林,绵绵延延好几公里,就是这些青青翠竹,养育着这一方生灵。
细密如丝的竹片从他的篾刀中飞出,通过他灵巧的手变成各种各样的竹制品,他是方圆十里数一数二的篾匠,他是我父亲。
认识我父亲的人都说他好脾气,不多话,性格绵绵的,逢人就笑,可是他的好脾气在我面前刀锋般地藏起,于我,他像个残忍的暴君。
我找不到他不喜欢我的理由,是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的缘故吗?但是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啊,难道因为那些风言风语?说我长得不随他?
我从小就很喜欢读书,我的学习成绩在村里所有的同伴中是最好的,在班级里也是遥遥领先。可是他对我的冷漠延伸到对文化的极端蔑视,然后通过他对我身体的鞭打暴露无遗。也因此,我讨厌所有的篾匠!
我经常被他打得体无完肤,因为,我不肯听他的指示,拿起他交给我的篾刀,我的梦想是通过知识走出这个小山村,而他则想把我培养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接班人。
十岁那年,父亲就象村里其他的父亲一样将一把篾刀交给我,而我没有象别的孩子一样依从。我故意把那些竹片削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然后去看书,他跑过来将我就是一阵好打,有一次我刻意地将刀往手上削,我一边捂着鲜血淋漓的手指一边忍受着他的暴打,打完后我还去看书,我的倔强和他的粗暴将矛盾激化到极致,每每我拿起书,他就念叨,我挑灯夜读,他过来关灯,我用嘴伤害他,他用手伤害我,那些竹片打在身上,生生着疼。
十五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级中学,他却死活不肯让我再继续上学,原因是村里象我这么大的孩子都成了小篾匠,已经给家里挣了不少钱。父亲收入的缩水父亲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这让他很没面子,而我是他手艺的唯一继承人,却桀骜不驯,我哭着对他说:“你不让我读书,我呆在家里还有什么意思,我走!”
“你走,有种你别回来!”父亲咆哮着,挥舞着手中的竹片。
一跺脚,我真的走了。
我带着双重的伤痕离开这个家,一走就是很多年,我在外面的都市做过很多零零碎碎的事情,终于通过一个老乡的关系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无论在外面多苦,我都坚忍着不让自己想家,因为,我的恨还没有消灭。
身边的同事因为一纸文凭加薪晋级,我只能望尘莫及,而这一切,我本来也可以享受!
然后就是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人父多少知道养儿的艰辛,会在一闪念想到当年父亲靠一把篾刀将我们姐弟五人拉扯大的不易,但也仅此而已。关于小山村里的父亲,我只是在节假日象征性地探望,我和他之间没有恩怨但也没有亲情,我们很少说话,单独面对的时候更是尴尬,一种与生俱来的隔阂浓得象一张解不开的符咒。
父亲说想给我打一床上好的竹席,我冷冷地拒绝了,我说我们用席梦思,不用那土玩艺!我的话噎得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竹制品早已被时代淘汰,父亲的手艺生疏了,当年手艺做得好的同伴也都外出务工。我不归家,关于父亲的消息也只是来自亲戚间的传送,听说一次父亲上山摔坏了腿,我居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他终于可以放下篾刀了!
父亲病危的消息也来得很突兀,我居然有点不情愿回家,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看着我曾经漠视的那一头苍苍白发,我终于涌起一种恻隐之心,毕竟他是我的父亲啊!
父亲伸出手来,我有些迟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干瘦而冰冷。
“父亲当年很无知,不知道文化的金贵,毁了你一生的前途,我好悔啊,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来弥补。这是我一生的积蓄,留着以后鹏儿上大学。”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看到他老泪纵横。
我的手上多了一张存单,那上面有五万块。我不知道要打造多少竹制品才能积累这么多的钱,我不再说什么,背过身去眼泪也是夺眶而出,这些年,我终于等到他先开口道歉,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什么会这么残忍?
父亲过世了,我心里突然很空,那种空空的感觉我至今无法用任何言词来形容。大姐对我说父亲是上山砍竹子给我打竹席才摔断腿的,她说竹席早已打好可是他不敢交给我,怕被拒绝,大姐还说了一个惊天的秘密,那就是我的那份工作并不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而是父亲通过层层关系花了不少钱才换来的,父亲怕我自尊心受不了所以要大家死守这个秘密,父亲一直在为他当年的粗暴赎罪,而我却漠然不知,我将隔膜愈演愈烈,无情地践踏这份亲情。
我抚摩着那床父亲用心打造的竹席,光滑细腻,每一片竹片都那么均匀结实,我知道篾片要用屋后的山泉水浸泡过才能柔软坚韧而百折不弯,才能打造出上等的竹制品来。这份坚忍与执着,就象他心里隐藏的那份爱,只是我,一直不能懂。
去往天国的路上一定很遥远,所有的恩怨都被距离描绘得很美。他一定早已在那里安祥地呼吸。如果他还能感知,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是我生命中亲密不可分割的亲人,我一定会对他说,我爱他!
§§第二辑:父亲,我是你心中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