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
吃完团年饭,刚生燃火盆,雪就一团一团砸下来了。
我猫在火盆前烤火,双手夸张地在火苗上抓来抓去。新婚才三个月的妻偎在我身旁,把手笼在袖子里,妻是城里人,正月初五要上班,妻不想让同事闻见她手上烤过火的柴火味儿。
城里人总有一些让乡下人看不惯的习气,或者毛病!
妻就或多或少有这些毛病,比方说她看不惯家里那只白公鸡动不动就在母鸡背上折腾的流氓习气,也讨厌那只白公鸡时不时飞起来在她手里抢食的土匪行径。有一次妻恶狠狠踢了白公鸡一脚,用刚学会的乡下话骂它,“想赶刀啊,信不信我剁了你!”
娘当时吓白了脸,怀了毛毛的媳妇要吃鸡是天经地义的。爹倒没吓白脸,爹轻描淡写补了句,“它可是妻亲成群的主,剁不得的!”妻从那回才发现乡下的农户,家家都只喂一只大公鸡。
鸡都能给惯出毛病来,何况是人。
我夸张地咳嗽一声,啪地吐出一只痰,在脚下!我是故意障妻的眼呢。然后伸出脚使劲一旋,地上就多了一个湿圈圈,我不是故意恶心她,我是让她早点适应乡下的生活,说句不怕丢脸的话,我的亲戚都是这样随便惯了的,虽然我眼下成了城里人。但,人不能忘本,是吧!
我也不想妻在亲戚眼里显得太生分。
爹烤了会火,又咳嗽了一通,开始脱我给他买的大头靴,换上一双大胶鞋。我问爹,下这大的雪,换鞋干啥去?
爹没言语,娘插了句,能干啥,挖南瓜窝子呗!我想起来了,老辈人传下的规矩,三十吃了团年饭挖的南瓜窝子,第二年结的南瓜又大又圆,家里有几个人就挖几个,来年一家人才会幸福大团圆——迷信不是!
爹扛了锹出门,雪风一下子灌进院子,我抱了一下膀子,看了眼妻,妻不说话,只是偎得更紧了。
咳嗽声渐渐被风雪淹没了。
我想起了爹的病,看过不少医生,也说不出名堂来,想是年轻时做得狠了,痨伤,又不舍得医,结果就老了根。我大学毕业后,日子好过点了,给爹抓过不少药,也吃了不少偏方,还是没效果。爹有时咳嗽狠了,痰里带血,身子弯成一张弓,头能触着地,给他开药的医生都死了好几个,可爹的病依然活着,比爹活得更顽强更有决心。
我终于磨磨蹭蹭找了双旧胶鞋套上脚,顺着爹的脚印走了出去,爹的脚印很淡,很轻,像是怕惊动谁似的。一米七的男人,体重才一百来斤,干瘦一直是爹给我的印象。打我晓得写作文开始,我的文字中始终有一个干瘦的父亲,实在愧对我的读者了,我没能力让父亲丰满起来,尽管小时候的老师和后来的编辑都夸赞我说文中父亲这个角色一直都写得很丰满。
但我清楚,丰满不属于父亲。
找到父亲时,父亲正挖好了三个南瓜窝子,第四个也挖了一半。我接过锹来,说,年年不是只挖了三个吗?
爹咳了一下,风雪不失时机地钻了进去,爹砸了一下嘴,“你媳妇不算家里人啊!”
她啊!我苦笑了一下,“城里人不信这个的!”我的意思是让他别费这个心了。
“我信!”爹横了我一眼,腰一弯,咳嗽加剧了。
“我挖,我挖不行吗?”我嘟嘟哝哝甩开膀子干了起来。
毕竟年轻力壮,没十分钟我就挖好了一个,抬起头,爹已在寻第五个窝点了。
我说回去吧爹,爹犹豫了一下,要不再加一个小的?小的?我一怔,跟着明白了爹的意思,“您不怕别人笑啊,孙子还在肚子里,没影的事呢!”也是的,娘肚里的孩子,是黑是白还不分晓呢,爹嗫嚅了一下,我怕挨不过明年呢!
我看了看爹,说,瞧你这话,太不吉利了,谁不知道破罐子经摔呢!
经摔的爹却真的不经摔了,路上摔了几跤才到家,娘问爹咋了,爹说得很掩饰,酒喝多了,加上雪滑,摔几跤不算啥!
年一晃就过去了,五月端午时,我的儿子出生了,八个月,早产,乡下有说法,叫养七不养八,说是八个月的孩子不如七个月的好养。我才不信呢,媳妇也不信,我们抱着孩子乐呵呵的。
爹娘却眉头不展的,爹说,要死死我吧,冲一下孙子的关煞,又是乡下的迷信说话,人要戴重孝才能免灾,孙子戴爷爷的孝,当然是重孝了。
爹竟真的过世了,身体不好加上忧虑孙子,就像饱经风霜的枯枝,加上雪雨一欺,咔嚓一声就折断了。
爹死前拉着娘的手,只说了一句,记得挖南瓜窝子呀!爹过世不久,我把乡下房子变卖了,把娘接进了城,挖南瓜窝子,哪儿挖去!
有娘在身边的日子真好,甚至是安逸,我家的洗衣机都成摆设了,娘还买了砂罐给妻煨汤喝,喝得妻的嘴一天比一天叼,在外面吃饭,从来不尝一只高压锅压出来的汤,说是寡淡,没味儿。
日子有滋有味地过,转眼又是腊月三十了,依然下着雪,吃了团年饭,我和妻躲在卧室里逗小家伙看电视,娘在客厅和厨房穿梭着。
我喝多了黄酒,尿急,出来上卫生间,一看,娘没了,人呢,我寻到阳台上,看见娘正弯腰在地上鼓捣着,阳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个小花盆,娘正用铲刀翻土,往里面点种南瓜子。
风雪在没有封闭的阳台肆意飞舞着,娘没有发现我。
我退了回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走进娘的睡房,爹的遗像前,我用打火机点燃三根烟,竖在桌子上。
我知道这是迷信,但我想像爹正有滋有味抽着它们,我甚至都听见了爹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