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柴子
多年后,我还记得这样一幅画面:周未的阳光下,一个壮年汉子拖着满满一板车的燃料,蜗牛般地爬行在公路上,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
多年后,我还能记得起那个小孩,是怎样的不情愿,一步一蹭地,一步一蹭地去迎他的父亲。
童年的生活在记忆里廖若晨星,细细碎碎的,像掉在地上的珠子,缺乏一根主线的串连,却因而格外地显得珍贵,有多少往事可以重现呢?
往事纷至沓来,一时间倒显得有些零乱不堪了,只记得若干个节假日,是我本应开心却很不开心的日子。
因为这一天,父亲会从很远的城市里,拖一板车的燃料回来,供家里使用;因为这一天,母亲会要我早早地去迎候父亲,做他的帮手。
“不去,不去,我哪能拉得动呢?你瞧。”我让母亲看我单薄瘦弱的身体。
“只是要你帮把手,这么大的人了也该帮家里做点事情了,给你一毛钱,拿去买糖吃。”
每次,都是在母亲恩威并施中嘟起嘴上路,一路上将脚步一慢再慢,心里希望出了村口上到大路就能碰到他,磨磨蹭蹭的,却还是要走出十余里才能看见父亲弓着身体的影子。
父亲见了我来,笑一笑,然后放下板车,先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从他如影随形的挎包里掏出一些食物递给我。
“来,快来,趁热吃。”
有时是两根油条,有时是一张大饼,有时是两个茶叶蛋,更多的时候,我吃到的是那种又松又软,上面撒满了黑芝麻的甜馒头,那种口感是我一生的回味。大约父亲觉察到我爱吃,油条消失了,油饼消失了,茶叶蛋消失了,每次一无例外的,我都能看到那撒着星星点点黑芝麻的甜馒头。
仅仅是为着两个甜馒头,我就开始盼望星期日,为着这样的一嘴之贪,宁愿让自己走上十多里的路程,会主动地去问母亲:父亲这个星期又会拉燃料回来吧?我去迎他。
母亲又哪里知道这许多呢?逢人便讲自家的孩子懂事了,我也乐得承受那一份虚荣的赞赏。当然吃了父亲给的馒头,自当要贡献一份力量。父亲本也是个工人,做不惯这种体力活的,一路上都会看到他不停地擦汗,心里就有一种古怪的想法。家里又不是没柴烧,何苦要去弄这些锯末来做燃料,是不是在显摆我们家的柴火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又一想,倘若他不这样做,我又怎能吃到他给的馒头,总之父亲是为了收买我,因为每次他都会说:幸亏有儿子帮忙哩。将我夸奖一番,我便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和两个馒头的奴仆。
时间一晃就到了现代,父亲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有些年头,在早点摊子前,我总会有意识地去寻访那种有黑芝麻的馒头,但又每每失望。有时和儿子一道去吃早餐,会讨好地问儿子要不要馒头,他总是不屑地说:我才不要吃哩,多难吃呀!我很想告诉他当年的我会为了两个馒头巴巴地走那么远的路程,我很想告诉他馒头里那深刻而耐人寻味的故事。但是,我的儿子和我当年一样的年龄,我纵使说了,他又怎么会懂?
“爸爸,父亲节快乐!”儿子一放下书包,就这样问候我。儿子是幸福的,他有父亲可以问候。我是幸福的,可以得到儿子的问候。但是我的父亲呢?遥遥远远如同那不可追及的馒头,在我的生活空间里消失了,只是恍然听到这样一种声音:来,快吃,趁热吃!在这个给男人定义的节日里,我突然想起父亲,想起那道弓着身的背影,想起像燕子衔泥筑巢般地一点点地给这个家填充温暖的父亲,我的喉间一阵哽咽,或许,我们需要时间的积淀才能理解,而爱一直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