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文武全才明君: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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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赤帝下凡

刘秀出生时并没什么特异。其父亲刘钦,是汉景帝儿子长沙王刘发的后裔,他妻子怀刘秀时,他为济阳(今河南开封县东北)县令。刘钦夫妇带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及怀胎未生的儿子刘秀住在县衙的官舍里。由于济阳县衙年久失修,房舍阴暗潮湿,刘钦虽为一县之长,但因济阳县贫困,也无力盖新的县衙官舍。妻子怀胎十月,就要生产,刘钦考虑县衙官舍卑湿,对产妇母子很不利,闹不好会落下病来。于是,他命人将离县衙不远处的汉武帝遗留下来的行宫打扫干净,让妻子搬到行宫去生孩子。那座行宫建在高台上,干燥通风,当然最宜居住。济阳县何以会有汉武帝的行宫呢?原来,在元鼎四年(公元前 113年)之后,汉武帝开始不断巡行郡国,并常去封禅泰山。在他经过驻足的地方,修建了不少行宫,济阳城中的行宫就是在那时修建的。

在封建社会里,帝王的行宫只能帝王一个人住,其他人去住,就是犯下僭越不尊的罪名。刘钦竞如此胆大,公然敢在行宫里生孩子,原因在于当时已不是多大个事了。这时已是汉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 5年),西汉朝已历经二百年,汉武帝也去世了八十多年了。汉武帝之后,西汉又经历了汉昭帝、汉宣帝、汉元帝、汉成帝等四代皇帝,由盛而衰。有人因此认为汉德已衰,气数已尽,刘氏天下将被外姓所取代。正缘于此,刘秀的父亲刘钦敢在汉武皇帝行宫里放心大胆地养老婆、生孩子,并没有人干预。

公元前五年一月十五日,即汉哀帝建平元年十二月初六之夜,刘秀应时而生。刘钦见自己的第三个儿子降生人间,自然高兴,时逢当年济阳县内有嘉禾生长,一茎生出九穗。当县令的刘钦认为这是好兆头,是祥瑞佳兆,预示着自己的儿子前途无量,遂给新生儿起名为“秀”。

走过一个十字街口,路东头有株苍翠的柳树,亭亭如盖的柳枝下,掩映着一侧的红墙碧瓦。这便是南顿县县令刘钦的署衙。衙门不大,小巧精致的飞檐斗拱上,琉璃瓦熠熠闪光。从门口直进去,就是平日审讯案子的公堂。公堂旁侧有个角门,一条曲折幽径通向里院。里院方方正正,面积不大,却自有一番天地。处处树木掩冉,相映成趣,正中有幢两层小楼,坐北朝南,一缕缕红光遍洒屋脊,屋脊两端的飞鱼似乎跃跃欲飞,整个小院简单而明快。

刘钦今天公务不忙,大早晨起来,沿院落溜达了半个时辰,在院子正中的石头方桌前坐下,招呼妻儿一块儿吃饭。刘钦在南顿县当县令已经有些年头,日子过得本也富裕,但他崇尚墨家学说,向来主张节俭,每天的饭食和平常家庭并没什么两样,不论长幼尊卑,都围在一张桌子旁狼吞虎咽,丝毫看不出大老爷派头。

听到老爷招呼,刘妈慌忙从旁侧厢房里出来,到隔壁厨房中端出热腾腾的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石桌上。刘妈是刘钦的远方亲戚,因家乡连年天灾,丈夫、儿子外出逃荒,一去再无消息,自己无依无靠,便投奔刘钦来了,没事时照顾孩子们的冷暖起居,吃饭时帮忙摆放碗筷,打打下手,平日里慢声细语地讲讲乡下趣事,倒也颇受孩子们喜欢。

夫人樊娴都是南阳郡豪强望族樊重的女儿,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性情温和,知情达理,是刘钦的贤内助。他们眼下共有六个儿女,年龄不大不小,正是读书求学的年龄。不过刘钦并没请私塾先生,六个儿女和侄子刘嘉的礼仪诗书,都出自樊娴都之手。或许是受了她的影响,孩子们都也遇事谦恭明理,个个文质彬彬,全无纨绔气息。此时正是吃饭时间,公子、小姐都穿戴整齐,按长幼依次坐好。

刘钦很少有时间照顾孩子,难得一家其乐融融。他满脸慈祥地微笑着,招呼孩子们吃这个喝那个,边吃饭边漫不经意地询问他们近来在忙什么。

小儿了刘秀最为调皮,喷香的饭菜也吸引不住他的注意力,他扭动着身子,东看看西瞧瞧,还不时伸手抚弄一下身边的小草。老大刘看在眼里,心中十分不痛快。刘(字伯升)身为长兄,虽然疼爱几个弟妹,但遇到他们有不对的地方,他教训起来,往往也很不留情。因此几个弟弟妹妹都敬怕他如同敬怕爹爹。唯独这个最小的弟弟刘秀,软硬不吃,碰到他做错事,你刚拉下脸来要训斥他几句,他却看着你吃吃地笑,满脸稚气无辜,弄得你发不成火,好像一拳打在草堆上,无声无息,自己反倒觉得没趣,最让刘头疼。今天正好趁父亲在,心情也不错,赶紧参他刘秀一“本”,也好解解自己的怨气。

“爹爹,近来几个兄弟都勤于修文习武,自己感觉长进不小,大家都打算将来或高坐庙堂,或驰骋沙场,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可刘秀总是偷懒,跑得不知去向,并且他还老爱侍弄稼穑坪里的几根破禾苗,一干就是大半天,好时光都给荒废了。照这样下去,玩物丧志,连家业也继承不了,更别说什么光宗耀祖! ”刘到底年轻,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高,颇有几分义愤填膺。

刘钦频频点头,听他发完了牢骚,缓缓放下碗筷叫着刘秀的字轻声问:“文叔,你是不是不听你大哥的话了,你自己说,你每天都干了些什么?”刘秀本来正在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去盘子里夹菜,听父亲问到自己,抓筷子的手赶紧收了回来,小脸望着父亲,眨眨眼睛却不开口。

刘夫人见老爷要训刘秀,生怕闹得大家都不痛快,赶紧打圆场:“老爷,孩子还小,现在还不明白那些大道理,过些时日,他自会通晓的。”刘钦看着刘秀,又看了看刘,知道刘性情刚毅,已经明白刘家此刻所处的尴尬境地,故此雄心勃勃,时刻准备建功立业,对弟弟刘秀可能过于期待,便对刘秀说:“秀儿,以后千万要听你大哥的话,勤于修文习武,学成一身正经本事。常言说得好,贫不足羞,可羞的是贫而无志;贱不足恶,可恶的是贱而无能;老不足叹,可叹的是老而无成;死不足悲,可悲的是死而无补于世。人生一场,应当树立雄心壮志,争取做大事。至于稼穑之事,还是少去耽误时间为好。”刘秀知道父亲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放回肚里,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又理直气壮地吃了起来,还偷偷冲大哥做了个鬼脸。刘见又是一拳打进水里连浪花也没激起几点,也没办法,只好闷头吃白饭。刘钦的大女儿刘黄看在眼里,不禁抿着嘴笑了笑,让刘更是觉得无味。

刘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暗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刘的心思,只是感觉刘太过直率鲁莽,倘若再帮他说话,必定助其声势,对刘秀以及几个儿子心性发展反倒不利,也就默不作声。

府衙后院外有一块肥沃的田地,南顿令刘钦公务之余便常来侍弄它,在田里种上谷物,四周种上青菜瓜果。秋天到了,庄稼熟了,青菜瓜果也挂满果实,田里一片谷香瓜甜,南顿令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归隐田园的怡然自得之情,仕宦的烦恼此刻便一扫而光。他给这块田园取了个高雅的名字:稻香园。并亲书匾额,悬在田园入口处。

刘黄冒雨走出府门的时候,稻香园里,一个九岁的少年,头顶着斗笠,正蹲在一小块田边用手指拨拉着泥土,察看着土里的种子是否发芽了。雨下得正急,斗笠并不能完全挡住雨水,水珠湿透少年浓密黑亮的鬓角,滚落在红润润的脸蛋上,他全不知觉,仍细心地察看着土里的种子,终于他发现有一颗种子鼓出嫩黄的胚芽。

“发芽了!发芽了!”少年高兴地跳起来,拍着沾满泥巴的双手。

“三弟!”刘黄踩着泥泞,来到稻香园门口,远远看见田里的人影,大声喊道。

少年听到姐姐的喊声,高兴地招招手叫道:“大姐,快来看呀!我种的麦子发芽了。”刘黄只好踩着田埂走过去,少年等她来到跟前,忙蹲下身来,用手拨开泥土,得意地道:“大姐,你看呀,这些种子喝饱了雨水,长得又白又胖。 ”“三弟,”刘黄伸手拉起弟弟潮湿的衣袖,责怪道,“这样大的雨,你还跑出来,会淋出病来的,快回家去。”少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又用手指着身后一大块田,说:“那是爹种下的麦子。我要跟爹比一比,看谁的麦子长得好。”刘黄拉着他往田外走。

“三弟,快回去。大哥又要发火了。”少年边走边把脖子一梗,“哼”了一声道:“又是大哥,我才不怕他呢!”姐弟俩走出稻香园,雨渐渐停了。刘黄拉着三弟的手,在路边的积水里洗干净。

这个少年就是南顿令刘钦的三公子刘秀,字文叔。刘秀是刘钦为济阳令时,樊夫人在济阳任所所生。当年风调雨顺,济阳获得了空前的好收成。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天气暖了又热,热了又凉,日子像流水一样,从指缝间悄悄溜走,想抓也抓不住。倏忽间一个季节一个季节走马灯般地闪过,正如刘钦所感觉到的,充实而平淡。

虽然刘秀还是忘不了那些花花草草,但练习刀枪和阵法还是勤奋很多。刘钦近来时常很晚才回来,而且总是面带愁容。全家上下都莫名其妙,却不敢轻易询问政务上的事情,只能私下里猜测。这天已过亥时了,房外终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樊娴都知道是丈夫回来了,马上吩咐刘妈去热饭。

“老爷回来了。”刘钦点点头,径直走到书房,坐在书案前,沉着脸一声不吭。

“饭已经热上了,老爷还没吃饭吧?”刘妈小心翼翼地问。

“吃过了。”刘钦淡淡地说,面色越发阴云密布。

樊娴都有些惊奇,平日里就是再晚,老爷也会回家吃饭,从不喜欢和别人上酒楼,今天倒有些反常。

“刘福,你一整天跟着老爷,老爷在哪儿吃的饭?”樊娴都悄悄把刘福叫了出来。

“回夫人,是在太守衙署吃的。今天安汉公王莽派使者来汝南郡巡视,太守大人和属县的县令都要求陪宴,老爷也去了,回来后就不高兴了。 ”“哎,知道了,你也快回去吧!”樊娴都叹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这儿还有点补品,你带回去吧!多给你媳妇加点好吃的,孩子马上就要生了,可要注意。 ”“不行,我不能拿夫人的东西了。 ”刘福赶紧推辞道,“这些年来跟着老爷已经得到很多了,况且前些日子送的东西还没吃完呢,我不能再要了。 ”“拿上吧!你也知道,我从来就没把你们当下人看,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只要孩子健康,我们也就放心了。”樊娴都让刘妈把东西塞给了刘福。

转身樊娴都回到屋里,刘钦还在沉思,微闭着双眼。

“刘福的妻子马上就要生了,家里又要添丁喜庆了。”樊娴都有意找个高兴的话题打破沉闷。

“是啊!刘福这两天一直为此高兴着呢,毕竟,平民的幸福是如此容易,唾手可得啊!”刘钦说话的时候心里分明闪过一丝悲伤。

刘钦本是汉帝宗室一脉,高祖九世之孙,汉景帝的嫡孙,说来也是正宗的皇家血统。不过到了刘钦这一辈,已经渐渐和巍峨的皇宫相去甚远,官职上只是个小小的南顿令,一辈不如一辈,正如元帝以来汉室江山一样,一直在走下坡路。新近有消息传来,安汉公王莽的女儿已被聘为皇后,不日将举行婚礼。如此一来,本就控制着朝廷大权的王莽更是成了太上皇,整个宫室就是他的天下。对朝廷情形略为熟悉的人都会忍不住猜想,这汉室江山不久或许就要改姓王了。局势败坏到这种地步,刘钦感到汹涌湍流下更为险恶的潜流,他不仅为大汉皇室担心,也更为自己一家的前途命运万分担忧。

刘钦表面上还是照常处理公事,市面上也仍然显得井然有序,但刘钦知道,这只不过是暴风骤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山雨欲来,阴风正在迫近。

当刘钦憋不住把内心的忧虑吐露出来后,樊娴都反倒格外平静。

“老爷,既然朝廷这么乱,咱想管也管不了,不论这天下姓王还是姓刘,反正我看这南顿令也做不多长久了,倒不如我们带着孩子一块儿回老家舂陵,种几亩薄田安然度日过得安心。”刘钦想了想长长叹口气:“唉,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归隐田园,独善其身?可你想过没有,真是那样,又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再说,如果王莽真的篡位,他会放过我们宗室子弟吗?我们无法享受像刘福那样的平淡幸福哟!况且还有这一大群孩子,他们的将来怎么办,也跟随我们默默无闻老死乡下?尤其是儿,他年龄不小了,而且性情刚烈,经常以天下大任自居,他甘愿回去侍弄几亩田地吗?”“儿自幼就有一般人没有的魄力,说来颇有高祖遗风,况且他体格健壮,勤于习武,相信他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樊娴都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说的是,不过我担心,儿性情豁达豪爽,容易结交士人,这是好事。但他不大喜欢看书,即便看书也是读些兵法,自己修养不够,遇事鲁莽,不懂得收敛锋芒,是其最大的弱点。如果将来兵荒马乱群雄并起,他的性格又怎么能应付得了那样的世道?君子外圆内方,才是制胜之道。从这方面讲,倒是秀儿机敏过人,性情温和,虽然热衷于农事,但我看他热衷农事也只是借此养性,深得韬晦真谛,未必不是可选之才!”刘钦阴沉的脸上忽然微微笑了一笑。

“人家都说老爷有相人之术,你说的话自然有道理。对了,听济阳百姓讲,生秀儿时红光满天,真有那么回事吗?”樊娴都猛然想起来,好奇地问。

“哪里有那么玄乎?当时正值寒冬,况且又是半夜,为了取暖照明,我让人搬来十几个炭火盆放在外屋,又点了许多支蜡烛,里面火光是红的,而窗外则银装素裹,所以常人看来就好似红光映天。夫人饱读经书,孔子不提神魔鬼怪,你怎么问出这种幼稚的问题?”刘钦温和地看着妻子,其实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话是这样说,可哪个父母不希望孩子天生贵胄。”樊娴都眼中亮光闪闪。

“唉,我整日忧虑繁忙,整个家就靠你支撑,孩子们得到的教诲,说来全是你的遗风,我这个为夫为父的真不够称职了!但繁忙有什么用,眼看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了!”刘钦深深叹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外仰望着苍茫的天际。夜风凉如清水,刘钦禁不住连打两个寒战,但他仍然突兀地站立着,久久一动不动。

不料,天刚朦朦亮时,刘钦突然发起高烧,樊娴都用手摸着丈夫的额头,吓了一跳。慌忙一边穿衣,一边叫人。刘宽、绮儿和几个家人听到夫人的喊声,一齐跑进来。樊娴都忙吩咐道:“刘宽,快去请郎中来,要最好的郎中!绮儿,快帮我伺候老爷。”刘宽也吓了一跳,来不及答应,转身就往外跑。绮儿则赶紧打了热水来,把热毛巾敷在老爷头上,樊娴都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焦急地问道:“老爷,你怎么样?”刘钦强睁开眼睛,低低的声音说道:“夫人放心,我……我可能受点风寒,会好的。”樊娴都摸着丈夫烧得滚烫的脸颊,难过地道:“这风寒病怎么会这么厉害。”早起练功的刘、刘嘉、刘仲、刘秀弟兄四人听说父亲病了。慌忙丢下兵器跑来,齐刷刷跪在刘钦床头。刘、刘仲难过地问道:“爹,你怎么样?”刘钦强撑着身子道:“爹没事,儿,快去县衙找王都尉叫他带人去制止南门外张、李两姓的械斗。”刘望着病中的父亲,不忍离去。刘仲难过地说:“爹,您都病成这样了,还过问这种事。 ”“混账东西!”刘钦厉声骂道,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快去,迟了要出人命的。 ”“我去!”刘答应着,正要站起来。身边刘嘉按住他道:“伯升,你留下照看伯父,我去县衙。”刘嘉前脚刚走,刘宽就领着郎中进来了。这位郎中五十多岁,慈眉善眼,众人都认识,是南顿最有名的郎中万复生。樊娴都一见,慌忙命人赐座、上茶,道:“万先生,快看看我家老爷,怎么病得这么重?”万复生点点头,在刘钦床前坐下,先摸了摸额头,又摸了一会儿脉息,道:“大人偶感风寒,发起高烧,这倒是不难治愈。”众人一听,放下心来,不料,那郎中又道:“只是小人看大人脉息,忧郁之疾已入膏肓,恐不易治啊!”樊娴都大惊,道:“先生说什么?”“小人是说,大人的伤寒高烧,只需一剂药便可治愈。只是大人长期忧虑,郁积成疾,已入脾肺,小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樊娴都脸色蜡黄,刘弟兄和不知何时来的刘黄三姐妹也脸色灰白,刘秀、刘黄、刘元、伯姬吓得大哭。

万复生看了,也觉心酸,站起来道:“大人的病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小人一定尽力而为。”刘钦努力装出笑脸,故作轻松地道:“好了,好了,孩子们都不要哭,你爹哪能这么容易就抛下你们啊!”万复生开了药方,樊娴都忙命人去药铺抓药,煎好后给刘钦服下,只一顿饭的功夫,刘钦出了一身透汗,热退下去了,精神也好多了。全家人稍微放宽了心。

但一晃十几天过去,刘钦还是不能起床,而且日渐消瘦,面容憔悴。万复生每天都来诊治,总是不见好转。樊娴都忧心如焚,暗中饮泣,刘府上下也听不见一声欢笑。

一天,万复生诊治完,悄悄把樊娴都、刘叫到一边说:“老夫人,大公子,小人惭愧,实在无能治愈大人的病。”樊娴都大惊失色,惶然道:“你是说,老爷的病没救了?”刘急道:“先生请说,到底怎样方能治好家父的病,花多少钱都成。”万复生忙说:“不是钱的问题,大人的病也许有救,但小人已经无能为力。小人可推荐一名神医,这人有祖传专治忧郁之疾的妙方。只是此人医德欠佳,架子特别大,恐怕不容易请到。”樊娴都仿佛抓住一根救命草,忙说:“先生请讲,此人是谁,我多与他银两就是。 ”“就是南阳名医申徒文的后人申徒臣。申徒家是南阳的豪族,家财万贯。即使宫宦之家,也比不上。多给他银两,怕是也请不来。 ”樊娴都的母家就是南阳豪族,申徒文的名字她当然听说过。只是申徒文已死去十多年,想不到他的后人也有神医妙方。

刘一听有希望,信心十足地说:“先生放心,只要能把这申徒臣请来,叫我给他磕十个响头都行。”计议已定,刘便准备动身去南阳请申徒臣。樊娴都千叮咛,万嘱咐。

“儿,且记住,你是求人家救你爹的命,一定要多说好话,多求人家,多与他银两。万万不可使性动粗,惹恼了人家,误了你爹的病。”万复生也叮嘱道:“老爷已病人膏肓。此去南阳三百多里,大公子一定速去速回,不可耽搁时日,误了老爷的病。”刘对家里的一切操之以手,忧之以心,时时处处不忘自己重振刘姓江山的责任和使命。而刘秀,却似乎与刘的壮怀激烈格格不入,在刘看来,他实在太心地平淡了。虽然刘秀每天也要抽出一些时间习文练武,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白水河岸边那块他亲自开垦的良田,把很多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田地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上去似乎还不是有意装装样子,而是甘之如饴,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日日怡然自得,天天知足常乐。刘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痛在心里。

“难道刘秀真是这般懦弱,面对百姓受难,生灵涂炭,也不管天下将要姓啥,就此沉沦于琐事而无动于衷吗?他不把百姓水深火热放在心中倒也罢了,那他就连自己的功名利禄都不计较了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常理,也在情理之中,但事与己关,不生忧患,就未免匪夷所思,出人意料了。”每次看着刘秀扛着农具悠然走出庭院,刘总要望着他的背影想上半晌:“三弟呀三弟,你正青春年华,难道就注定甘愿这一生默默无闻碌碌无为?‘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整天朗诵这首诗,你难道一点触动都没有?退一步说,不求取功名也罢了,免得利欲熏心,招惹是非。可是,当今形势下,作为皇族子弟,岂是一个远祸全身躲避退让就能了结的……”从刘秀想到自己,刘千愁万绪集在心头,眉头皱上半天都展不开。

为此他也旁敲侧击地和刘秀谈论过,但无论他怎样想方设法点拨开化,刘秀似乎总不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常常是刘秀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娓娓道来,反而让刘面红耳赤地对答不上来。他忧心忡忡却又束手无措。

自己本来是想劝劝刘秀树立起远大志向,不料却无端地被弟弟一大套一大套的道理所搪塞,白费口舌倒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刘缤简直要摇头苦笑了。不过当他把心事无意中说给新婚妻子时,事情好像突然有了转机。

刘的妻子潘氏,虽不出自名门望族,但也算得上大半个大家闺秀,不但聪明贤惠,而且乖巧伶俐,常常有令刘意想不到的奇谋巧计。正因如此,刘对妻子很是佩服,说话也不那么粗声大气,低眉顺眼的分外温和。刘秀和刘玄曾开玩笑地在刘面前朗诵一首他们胡诌的诗:大江过去是黄河,风波迎船可奈何。丈夫若有凌霄志,谁肯低头拜老婆?刘当然听出他们调侃的意思,不过自己并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刘把自己想让刘秀务正业、立大志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后,潘氏不假思索,当即微微一笑点点刘的鼻子:“都说夫君精通兵法,读过许多计谋韬略,怎么轻易就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你可听说过养精蓄锐韬光养晦,叫我说,三弟不是不出头,是时机未成熟,他大智若愚,此乃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呀! ”“哼,我就不相信,他会有如此心计。再说,即便是真人,总也得出山才能显出他胸怀天下的鸿鹄之志,一直这样打哑谜也不是办法。我就是想让他放弃什么老牛般的耕作,我们弟兄每日练兵习武,将来有机会,一道出去干番大事业!”听潘氏竟然夸奖开刘秀,刘更不服气,瓮声瓮气地说。

“若是这样,其实也不难。夫君,自古以来都讲究千求不如一唬,劝将不如激将……”“妙,妙,真是高屋建瓴,如拨云见日!”潘氏说到半截,刘已经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连连赞说,“娘子所言极是,我明白了!”暮春夏初总是天朗气清,艳阳高照。这是个干农活的最好时节,刘秀比平时更加忙碌,几乎一整天都泡在地里辛勤耕耘。他前腿弓,后腿蹬,一丝不苟地用力拉锄,干枯的地皮被划开,露出松软的土壤,仿佛一大块地毯正徐徐展开。歇息时四处眺望,田岗的禾苗长势可人,绿油油的随风摇曳,预示着丰收年景即将到来。纵使挥汗如雨,腰酸背痛,每次看到这情景,心里总是欢喜不已,刘秀看着一棵棵禾苗,就像看到一个好收成,看到一个大前程。面朝黄土背朝天,他知道,这就是生活,就是功绩,是让皇天和后土来见证的功绩。

白水河的对岸,刘钦墓地旁边,刘和一群宗室子弟还有新结交的豪杰朋友朱祐,正在舞枪弄剑,挥戈跃马,人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声,加上兵刃碰撞声,回荡出老远。看看腾起的尘埃,就能想象出他们人欢马叫的情形,真是分外淋漓酣畅。开始时刘试图以这种杀破天的巨响来惊动刘秀,激发他放弃农活。可是一连几天过去,刘秀似乎两耳不闻对岸声,一心只为稼穑用,并没表现出对他们羡慕的神情。刘自然不甘心,他暗暗安排下去,要接着激将。

有天操练完毕后,刘秀仍在田地里除草。刘家兄弟一班人马悄悄绕到刘秀的背后,刘站着看了片刻庄稼地,第一个发话说:“三弟,你整治的庄稼长得不错嘛!人就怕专心,一专心起来,没什么事情干不成的。就拿种地来说,这玩意儿虽说是最末的雕虫小技,但不专心还真干不好。我看你别的不比弟兄们强,就这还能拿得出手,这方圆百里的,谁能担当起种田能手的美誉,自然是文叔了。我看文叔甚至都可以跟高祖皇帝之兄刘仲相媲美了!”“是呀,是呀! ”刘引开了头,大家便按照安排好的唱和起来。“刘仲虽然没有高祖皇帝‘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四方’的踌躇壮志,一生无所作为,但能称得上一个种田行家,也算不错了!绿叶衬红花嘛,没有抬轿子的哪有坐轿的,人命天定呀!人的造化在呱呱坠地时就被注定了,有人如大鹏展翅,有人如老牛拉犁,不认命也下行呀!”朱祐借机添油加醋。

其他人也不甘落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装模作样议论着:“文叔人家有自知之明,不能在男儿之志中占上风,就索性远离尘世,享用人间清静悠闲之福,这样不是足可以和天地同朽吗?哪像我们,每天立志要站在峰头浪尖,要振兴什么家业,要不负刘家皇族后人。唉,放着清福不享,傻哟!”刘玄更是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眼看世事两茫茫,光阴倏忽消长,何必四处奔忙?你看那种田的小事一桩,却不知人家聪明无量,既不用伤筋动骨,又不用费心思动愁肠。管他天下怎动荡,我文叔就是一介农夫,你们能把我怎样!”纷纷调笑中分明是另有一层嘲讽的意思,刘秀听了真不是滋味,暗想你们倒不如骂上一顿来得痛快,但自己的心思,他们岂能明白?忽然间刘秀眼前闪过父亲即将撒手人寰的一幕。当时大哥和刘仲不在,父亲将自己叫到身边,握住自己的手,缓缓而有力地嘱咐说,你们兄弟要戮力同心,共扶汉室……这样想着,刘秀再不想听他们胡言乱语,扔下锄头,闷着头出了田地,分开众人,一声不响地往家走。刘兄弟和朱祐等人见状,个个相视而笑,刘得意地想,这下好了,刘秀终于上当了!其实自从大哥他们从京城回来,刘秀就开始有了个想法,只是这个想法还不成熟,正在脑子里打转。现在他忽然坚定了自己的这个信念,到京城去,进太学观望朝廷动向!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大胆的想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看到大哥他们如此狼狈地回来,从而引发了他强烈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大哥如此英武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京城到底是什么情形,是龙潭虎穴?哼,我偏不服气,若是我闯荡一番,风风光光地回来,看你们是否还会对我说三道四?!这样琢磨着,他加快脚步回到家中,也不遮掩,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给母亲。樊娴都听他滔滔不绝,对刘秀的转变先是一阵惊喜,惊喜过后,一阵淡淡的忧愁又袭上心头。虽说刘秀年龄也不小了,按理说该历练历练。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门,显得少不更事,照顾自己都是一个大问题。再加上刘他们刚从京城回来不久,差点儿闯出大祸,刘秀孤身一人,能放心吗?不过让樊娴都略微放心的是,刘秀脾性稳重,和他哥哥们风风火火的大不相同。刘秀舅舅樊宏前几天来家中闲坐,也正好提到,说外界纷纷传言王莽已经不满足摄皇帝,他一边安排心腹大臣联名上奏,让自己登基坐殿,一边调兵遣将,准备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总之刘家江山就要完蛋了。当时樊宏感慨地说,可惜咱们现在如同井底之蛙,消息闭塞。应该派个人到京城当做耳目才好。但让谁去,却是个大问题。

当时刘良也正好在,他和樊宏相对默坐,拿不定主张。樊宏忽然说,遍观整个宗族子弟,有胆有识者莫过刘,但他遇到事情过于急躁,不肯容忍,太刚则易折,这是一大不足。其余的或勇力不够,或耽于安乐,都不让人放心。唯独刘秀,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其实肚子里的道道倒不少。这孩子秀在内,拙在外,隐忍不发,或许哪天能一鸣惊人。刘良也点头说,刘秀这孩子我看是条潜龙,不妨就叫他去京城游历一番。

樊娴都听他两人把刘秀抬得这么高,一时竟估摸不透刘秀是否真如他们所说。不过他们都有一套见识人的本领,想来是不会错的。现在刘秀主动要求去长安,似乎正应了那天的谈话。樊娴都虽然还是不大放心,但却没让刘秀费多少口舌就答应下来。

接连几天,樊娴都细心地替他收拾行李,每一件衣服都要检查好几遍,唯恐哪儿没有缝好。刘秀看着油灯下的母亲,想着关山万重,前几天被激荡起来的雄心忽地又沉沦下去,他甚至不想走了。但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刘秀默默地垂下头,心情变得异样沉重。刘府上下立刻都知道了刘秀要游历京师的消息,惊讶之余纷纷过来劝勉。刘福主动请命,让自己的儿子刘斯干做随从,说刘斯干别看年龄小,人很乖巧,又能和公子谈得来,路上可以对公子有个照应。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这天天空很暗,阴云重重,似乎有意增添一点忧虑惆怅。刘、刘秀,还有妹妹刘伯姬等人走在大道上,刘斯干紧随其后,怏怏地谁也不说话。特别是刘,他总觉得是自己一番激将,结果让刘秀赌气要出去闯荡。他既感到兄弟同心同志的兴奋,又有一丝不安,他怕此去路途艰险,万一有个好歹,对不起刘秀,也没法给母亲交代。“三弟,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切要保重,来,把宝剑系上,让它来为你消灾避难! ”刘仍拿出大哥的派头,神情尽量显得平静。

“嗯,说不定还真能用得上。 ”“三弟,入了太学,要学得一身安邦治国的真本领,凡事要谨慎为上,伺机行事,等你学成归来,咱们兄弟又多了双手脚,大家一起恢复汉家基业……”“大哥尽管放心,小弟已谨记在心。”刘秀一一答应。

“三哥,你只身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管他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回来,咱娘就放心了……”伯姬抽噎着说。

“小妹,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你看你,脸上两条泪痕都刻在哥哥心里头了。来,三哥为你擦拭,不许哭了。哥就要走了,说不定要好几个月好几年才能见面,还不留给哥哥一个笑脸吗?”刘秀故作轻松地说,伯姬勉强地苦笑了一下……走出老远,刘秀停下来对大家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请回吧!照顾好母亲……”拱一拱手跃身上马,刘斯干紧随其后,荡起滚滚灰尘,不大工夫就消失在大路尽头。

京师长安不仅是天下的政治中心,也是手工业、商业中心。仅城墙就有六十多里长。城中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热闹非凡。刘秀、严光、邓禹等人一入城门,便为这座宏伟的城池惊叹不止。高耸的城墙,雄伟的城门,如水的人流,似乎都在炫耀着京城的尊贵。

刘斯干眼睛哪够用,东瞧瞧,西看看,还用手摸摸城门上的硕大的门钉,嘴里一惊一乍地叫道:“嚇,这么大的城门,比新野的五个城门都要大。”刘秀等人也是第一次来长安,第一次见到这么宽阔的城门,对他的惊讶并不感到奇怪。周围的行人却觉得这孩子傻呼呼的好笑,都往这边看。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讥笑道:“乡巴佬,没见过世面。这城墙每面都有三个城门。这道门还是小的呢。”刘斯干一听,人家在笑话他,哪里能忍,板起小脸儿怒道:“扯淡,要这么多城门干什么,鬼才信你呢。”那男子也不与孩子计较,骂了一声:“乡巴佬!”自顾自地走了。

“呸,大地方的人都爱吹牛。”刘斯干往那人身后啐道。刘秀怕他惹事,斥道:“斯干,不得无礼,快进城吧!”其实,那男子并不是吹牛。长安城每面都有三个城门。刘秀他们是从东面的清明门进城的。这面城墙上还有两座城门:宣平门和坝城门,都比清明门大得多。

一行五人进了城,城里更热闹了,一路走一路看,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两旁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卖什么的都有,粮食、薪炭、车船、铜器、铁器、食品、牲畜、布帛、漆器、颜料。而且还有人市,专卖奴婢的市场。这些还算不上新奇,新奇的是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西域的商贾或使节。刘秀等人也弄不清谁是哪国人,反正一听有人叽哩呱啦地说话,就知道不是中原人。刘斯干自作聪明,以为人家也听不懂他说话,使故意骂了几句,不料竟有几个西域人懂汉话,瞪着蓝眼珠子追过来,亏他跑得快,才没惹出麻烦来。

几个人边走边看,不知不觉来到西市大街口。街口的西北角有家酒楼,客人们进进出出,生意兴隆。一阵酒香飘来,众人才感到肚子饿了,严光手指酒楼道:“反正已到京城,不必着急,咱们何不在此小酌一杯。”刘秀、邓禹同时点头。一路上,三人已成莫逆之交,可惜还没有一块真正开心畅饮过,正好这是机会,岂可错过。

五个人向酒楼走来,店伙计一看又有生意来了,热情地上前接待。先把马匹、行李安置好,然后把他们安排到楼上临窗的雅座。大家一看周围的客人,多是儒生和富家人。知道是一家档次较高的酒店,非常满意,当即叫上酒菜,严光、邓禹、刘秀边喝酒边叙话。刘斯干、文峰早饿坏了,反正主子宽容,这会儿甩开腮帮子,只管吃。

酒过三巡,严光放下酒杯道:“如今已到京城,不管天下时势如何变化,求得真学问才是治世济民的根本。酒后,咱们就去太学报到吧!”邓禹道:“刘兄是皇族子弟,跟你我不一样。”严光有些惊讶,结识刘秀这些日子,还不知道他是汉室子弟,也难怪,刘秀从不以皇族的身份自傲于人。按照当时的规定,入太学的儒生一则是当朝廷臣的子弟,二则是各郡县举荐的官宦子弟。严光、邓禹就是后者。但刘汉皇室子弟享有特权,不必由地方举荐,只需向朝廷宗室注名即可。

刘秀见严光的目光有些特别,也有些不自在,忙谦恭地道:“两位可先去太学注册,小弟去国师府刘歆处投书注名,就可入学。我们仍是同窗学友,岂不美哉?”尽管他谦恭备至,但严光、邓禹一听到刘歆的名字,还是吃了一惊。刘歆不仅是摄皇帝王莽的国师,而且和其父刘向都是当世盛学古文经的鼻祖。天下儒生谁不知道刘歆的盛名。到底是皇族子弟,一到京城就攀上了这样的后台,寻常官宦子弟是可望不可及的。

说话之间,已是酒足饭饱。三人结账下楼,到了楼下,互道珍重,分手而去。严光、邓禹去太学学宫。刘秀带着斯干奔国师府。

刘秀第一次来长安,还不知道国师府在哪儿呢。但这不难,刘歆的名字,京城无人不知,一问就知道。穿过十字路口,见前边有家铁器铺,房主正没事儿闲坐着。他正要上前打听,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刘兄,请留步!”刘秀吃了一惊,长安城内,除了严光、邓禹之外,还有谁认识自己?忙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儒生打扮的矮个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惊讶道:“兄台是喊在下吗?”“不是刘兄,还会是谁!”矮个儒生操着巴蜀口音,恭敬地道。

刘秀看他面生,不会是故旧,不解地问道:“兄台哪里人,怎么认识刘某?”矮个儒生一脸的恭维之色,揖手道:“在下蜀郡梓潼人哀章,也是来长安求学的。刚才在刘兄隔座吃酒,因而认识刘兄。”刘秀一听,他是这样认识自己的。看对方一脸的恭维相,恐怕别有所图。这样一想,便心生厌恶之情。但出于礼节,只得稍施一礼,道:“原来是哀公子,失敬,失敬。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说完抬步要步。

哀章却进前一步,讨好地道:“刘兄是去国师府吧?在下可以帮忙,给刘兄引路。”刘秀一听,更是不快。看来他们三人在酒楼上说的话全被哀章听到。哀章这么殷勤,到底为的什么?于是他单刀直人道:“不敢有劳尊驾,哀兄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小弟能帮忙的一定尽力而为。”哀章一听,眉开眼笑,道:“刘兄真是爽快人,我也就真说了。小弟也是求学上进之人。大老远地来到京师就是为了进太学习经书。可惜小弟出身卑微,地方上不予举荐,入太学无门。如今已来京师数月,川资耗尽,正走投无路。求刘兄在国师公面前为小弟美言几句,让小弟也能入太学,遂了平生之志。”刘秀半信半疑,也生了同情之心。是啊,天下有多少读书人梦想入太学攻读经书,因为太学是当时的最高学府,在太学里读几年经书出去就可以做官了。可是自己是个家道中落的皇族子弟,能否见到国师公面,尚不可知,又如何帮别人呢?因此他摇头苦笑道:“不是刘某不肯帮你,实在是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啊!”哀章却不肯死心,继续纠缠道:“不管怎样,刘兄总是皇族子弟,应该进得国师府,求刘兄带小弟一同进去,待见到国师公,小弟自有办法。”刘斯干早就不耐烦了,听他哕嗦个不停,便一步抢到跟前,不客气地道:“我说你这人咋回事。想当官自己去求国师公,老拉扯我们公子干什么! ”“斯干,不得无礼。”刘秀斥道。不管怎样哀章也是来长安求学的儒生,他不想驳人家的面子,于是道:“哀兄执意要去,就随刘某一同走吧,至于能否见到国师公,全凭哀兄的造化了。”哀章喜出望外,一拍双手道:“谢刘兄关照,小弟前面带路。 ”他似乎轻车熟路,也不问路人,引着刘秀主仆直往前走。

长安城里,西市大街和东市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最为热闹,坐落在路口东北角的兴盛客栈得地之便,一向生意兴隆,南来北往的客商行旅都喜欢在此落脚。经营此店的王兴、王盛弟兄二人腿脚勤快、待客热情,住店的客人更是交口称赞。

这两天,兴盛客栈的客人特别多,而且客人们大多喜欢在楼下围坐在一起,或吃酒,或品茶,但真正的兴趣却是相互打听皇城大内传出的最新消息。这些天,摄皇帝废汉立新,将要做真皇帝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内外街衢胡同,人们都在密切关注着新皇帝、新朝廷会给充满罪恶的混沌世界带来什么。

与楼下的喧嚣嘈杂相比,楼上却是一片清静,除了刘秀和刘斯干呆在客房内,其余客人全都出去了。刘秀房间的窗口正对着路口,凭栏之处,繁忙热闹的街景可一览无余。可是他却把窗户关上,宁愿孤独坐在屋里。刘斯干明白主人心里不高兴,也失去平日活泼天性,仿佛一个小大人似的,默默地陪坐在刘秀身边,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安慰主人的话。

“三公子,许大人那里不成,您再想想别的方法,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刘秀头也不抬,幽幽叹息道:“连许大人那里都不敢违逆刘歆之意,接纳我入太学,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的。”许大人就是中大夫许子威,太学里的太师。刘入太学时,就拜他为师,专攻《尚书》。刘秀一气之下,离开国师刘歆的府邸,径直去许子威府上,献上大哥的推荐书,许子威看了荐书,观刘秀言谈举止,便十分喜爱,当即答应刘秀入太学。可是这时刘歆遣使送书来到。许子威接待来使出来,刘秀绝顶聪明,见他脸色有异,全明白了。为了不使他为难,刘秀拜辞而去。入太学的事当然没有了指望。

刘斯干见他依旧愁眉不展,苦思良久,才说道:“不如小人去请邓公子、严公子过来一起想想办法,说不定就能行。 ”“斯干,我说过好多次,不许去请邓公子和严公子。”刘秀有些气恼,不容置疑地说道。

刘斯干挠挠头,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不去找这两位好友。他们都有学问,还能想不出办法来。他哪里理解主子的心情。作为皇族子弟,连太学的大门都迈不进去。刘秀实在没有颜面见严光和邓禹。

主仆二人正愁肠百转、苦闷无计之时,忽听楼口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刘秀转目一看却是三十多岁的店家王兴走上楼来。王兴一见他二人间坐在房里,便上前热心地道:“客官怎么老是闷在房里,何不下楼去吃酒散散心。 ”刘秀虽然才住两天,却看出店家待客殷勤,热心忠厚,见王兴十分关切,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谢店家好意,只是我们有烦心之事在身,吃酒散心也是无济。”王兴豁达地一笑道:“客官只记得自己的烦心之事,可知道天下发生了大事?”“什么事?”刘秀有些惊奇。

“摄皇帝要废汉立新,做真皇帝。以后咱们都是新朝子民了。”刘秀心头一惊,想不到王莽竟真的篡汉了。父亲生前的预言终于变成了现实。回想自己这个汉室子弟竞连太学的大门都跨不进去,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对王莽篡汉的切肤痛恨,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看重个人的得失荣辱,而对天下大事竟充耳不闻。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前程与刘汉江山是休戚相关的。

王兴见客人惊奇不语,更加热心地道:“说起来,还有更令人惊奇的事,有一个叫哀章的儒生向摄皇帝进献铜匣谶文,说是上天命摄皇帝废汉立新,摄皇帝因此顺承天命。那哀章一夜之间,从一个无名儒生变成新朝辅臣,真是该他走运。” 刘斯干一听,惊奇地瞪大眼睛,失声叫道:“是他?那个厚脸皮,爱吹牛的家伙?”刘秀一听哀章的名字,也吃了一惊,想不到他竟如此精明。那铜匣谶文必是伪造无疑。怪不得临分手时哀章曾欣喜若狂地说,有求得显贵的办法,王莽废汉,哀章献图谶符命,一切都是有阴谋地欺瞒天下,争夺显贵。刘秀第一次看到权谋,不由一阵恶心。

王兴惊诧道:“怎么?二位认识哀章?”刘斯干有些得意,正想点头说话,刘秀忙抢先道:“不认识。新朝显贵,我们怎么会认识。”王兴将信将疑,但见客官有意掩饰,不便多问,便话题一转,轻松地笑道:“客官正值青春年少,却愁容满面,是否正如你们读书人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不瞒客官说,小人年少时,常做犯法事,算是官府衙门里的常客,如今已改恶从善,与弟弟一起开了这家酒店,日子过得繁忙而称心。天下没有翻不过的人,涉不过的河,客官何不看开些,霉运总会过去的。”刘秀很是感动,面上愁容终于舒展开来,显出笑意来,起身深施一礼道:“店家金玉良言,胜读万卷书,在下感激不尽。咱们下楼,畅饮几杯。”王兴见自己的劝慰起了作用,也非常高兴地笑道:“难得客官高兴,今儿个小人作东。客官请!”三个下了楼,在一张空桌前坐下,王兴命店里伙计取来酒菜,他亲自斟酒作陪,刘秀主仆也不客气,啥事也不去想,只管说笑吃喝。

店家请客官吃酒,也算得上是新鲜事,王兴、王盛兄弟在这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因此店里的客人和四周的闲人全都过来看热闹。刘秀三杯酒下肚与王兴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识恨晚之憾。

正喝得高兴,忽听人群外面有人大声喝斥道:“闪开,闪开!都在这儿干什么?聚众闹事!”看热闹的人们慌忙四散走来,只见两名禁军士兵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前,打量着刘秀三人。其中一个大声问道:“谁是王兴、王盛?”王兴一见是官兵,心里就有些紧张,但这些年自己安分守己,再没做过犯法事,也没有必要害怕,便起身施礼陪笑道:“小人就是王兴,王盛是小人胞弟,有事出去了。两位军爷有何公干?”那士兵面无表情,道:“请二位跟我们去越骑校尉衙署走一遭。”王兴吓了一跳,越骑校尉衙署是他这种人去的地方么?长安衙署他倒是去过多次,可那是年少时被官府抓去受审的。现在回想起来都害怕。他脸色灰白,不安地问道:“两位军爷,小人兄弟究竟犯了何事,求您给个明白话。 ”“谁说你们犯事了!我们只是奉命寻访叫王兴、王盛的人。你叫王兴,就跟我们走吧。待王盛回来,让伙计告诉他,自己去校尉衙署得了。放心吧,反正是好事。”王兴哪里相信他们的话,以为是官府还揪住他以前的事儿不放,两条腿像是灌铅一样难以挪动半步。刘秀一直在冷眼旁观,揣摸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见王兴这副样子,也为他不平,忍不住站起身来,对两名兵卒道:“就算是好事,两位军爷也应该给人家一个明白。要知道,官府当众带人,街坊四邻会怎么看,他以后还如何做人。”两个兵卒一见站起个年轻儒生,本想对他客气点,一听他说话的口气,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立刻恼怒起来,嘲讽道:“你不就是个读书人么,好大的口气,天下事你不明白的太多了,难道还要皇上亲口给你解释吗?”刘秀岂是服输的角色,反唇相讥道:“自古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只有小人行径不敢见诸阳光……”两兵卒大怒,叫道:“狂生大胆,要造反么,爷们抓你见官去。”说着,竟丢下王兴不顾,一齐来抓刘秀,刘秀先给斯干使个眼色,示意他先逃。自己却端坐不动,专待教训这两个小子。反正入太学已经无望,出口恶气心里也舒服。

他一心想出口恶气,可是那两个兵卒的拳头还没有落下,忽听有人大声斥道:“住手,不得对刘公子无礼。”两名兵卒吓得慌忙收起拳头。刘秀循声看去,却见门内不知何时闯进一伙官兵,为首的是一个高级武官,个头不高,那身校尉官服过于肥大,穿在他身上,十分滑稽可笑。奇怪的是这人好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刘秀在记忆中搜寻,自己怎么会见过校尉大人。正百思不解,那两名禁军兵卒已跪倒在校尉面前。

“小人叩见大人,不知大人有何示下?”那校尉根本不看他们,昂首走到刘秀跟前,脸上立刻堆满笑意,得意地道:“刘公子,怎么不认识在下了?”刘秀一看那熟悉的笑容,如梦方醒,张口结舌,半天才失口叫道:“哀章!怎么是你?”“狂生大胆,越骑校尉大人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吗?”哀章身边的侍卫突然怒斥道。

“不妨事,不妨事,刘公子是本官故人,你们休得无礼。”哀章约束住侍卫,宽宏地道。

刘秀这才明白,一夜显贵的哀章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世事难料,他心里一阵感叹,但是人家现在是校尉大人总得给点面子,于是深施一礼道:“原来是校尉大人,小民眼拙,冒犯大人神威,请多多恕罪。”哀章一屁股坐在刘秀对面,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道:“本官执行公务,正巧路过这里遇着刘公子。看来你还是老样子,嘴巴上不饶人。”刘秀被他说得脸上发热。但是,一扭脸却见王兴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自己。心想,不管怎样,自己跟哀章总算有点交情,也许能帮王兴的忙。于是顾不得脸面,低声下气地道:“哀大人,这位店家是小民的朋友,不知犯了何事得罪官府,求大人给小民一点薄面,放过他吧!”哀章突然哈哈大笑,半天才道:“刘公子,看不出你一个汉室子弟也会低头求人。”刘秀一听,怒火中烧,腾地站起身道:“哀大人,不要一朝得意,就折辱在下。”哀章依然笑声不止,上前拉着他坐下道:“你听本官把话说完,王兴、王盛不是犯事,而是他们祖上积德,该他们走运。新皇帝要召他们进宫。新君登基之后,他们就是新朝的辅佐之臣。这样的大好事,你还用得着屈尊降贵求本官吗?”“是真的吗?”刘秀转怒为喜,重新坐下。哀章官腔十足地道:“本官从来是一言九鼎,还会骗你不成。”王兴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惊喜不已,一步跃到哀章面前,纳头便拜,感激涕零地道:“大人恩德,小人全家永世不忘。”哀章大大咧咧地道:“得了,还是你小子命好,起来,让伙计弄点好酒好菜来,本官要跟刘公子痛饮几杯。之后,带你进宫享受荣华富贵去。 ”“小人遵命。”王兴高兴地一蹦多高,亲自去后房把本店最好的酒菜端上来,给两人斟上酒,侍立一旁。

哀章春风得意,先端起酒杯,笑道:“刘公子,咱们算是有缘,来,先干了此杯。”刘秀第一次看见他就感到腻味,这种人一身世侩味道,也算是读书人。上天也真是不公平,竟让他伎俩得逞,一夜显贵。可是不管怎样,人家现在是越骑校尉,明日新朝廷的辅佐之臣,而且对自己还算友好,总得给人家点面子,因此他得体地一笑,举起了酒杯。

“谢大人厚爱!”两人同时喝干,王兴忙又给斟满。哀章扫了周围的侍卫、仆从一眼,一挥手道:“你们想干啥就干啥去,本官不需要你们侍候,退下吧!”侍从们哪找这样的机会,立刻全跑光了。酒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哀章又喝了一杯酒,才道:“刘兄,王兴、王盛以后就是我的人,跟我享受荣华富贵。我哀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帮过我,我今儿个就要帮你。干脆,你也跟他们一起进宫,有我的荣华富贵,就有你的锦绣前程。”刘秀一听,也很感动,但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还是少往一起掺和,便婉言谢道:“大人美意,小民心领了。说来惭愧,当时小民也没帮大人做成什么事,哪敢分享大人的富贵。”哀章怪模怪样地一翻眼,连连摇手道:“得得得,这里没有外人,你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说句掏心的话,我是想真心帮你。虽说当时你帮我没帮成,可是那是因为刘歆这个老王八蛋使的坏,不能怪你。现在不同了,我帮摄皇帝立新朝有功,连刘歆见了,也客气三分。凭刘兄的才华,我稍加拉拽一把,必有飞黄腾达之日。”刘秀见他满腔热心,说得口沫四溅,心存感激,但更多的却是鄙视、厌恶之情。这种暴发户,一朝显贵,便竭力扶植亲信,搜罗党羽,一心想到的就是享受荣华富贵,从不以天下苍生为念,江山社稷为重。怪不得弄得民不聊生,江山日下。如此营营苟苟之辈,自己决不能同他们同流合污。因此他故作感激地一笑道:“大人之情,刘某感激不尽。可是,富贵有命,也不是大人拉拽刘某就能如愿的。请大人放心,刘某依靠自己尚能搏得荣华富贵。”“你……你这人脑子有毛病。”“对不起,校尉大人,刘某以酒陪罪。”刘秀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深施一礼,转身上楼去了。

王兴一见他竟敢如此无礼,吓得脸色刷白跌倒在地。哀章气得直翻眼,说不出话来。转脸看见王兴那副熊样,气得狠揣一脚,骂道:“早知你这么没骨头,本官就不会选你们了。”王兴一听,慌了神,爬到他脚前,哀求道:“大人发发善心,小人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哀章又踢了一脚,才道:“起来吧!”“谢大人!”王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哀章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一扔,也站起来,闷声问道:“刘秀就住在客栈吗?”“啊……是!”王兴还不知刘秀的名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哼!”哀章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刘秀,狂生!你不要我帮你,我偏要帮你……王兴,跟老子进宫去! ”“哎……是!”王兴欢天喜地,屁颠屁颠地跟着往外走,仿佛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刘秀在床上翻了一夜的烙饼,临天明时才渐渐有了困意,朦胧中,忽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飘然而至,刘秀惊喜极了,急忙叫道:“丽华、丽华!”少女娇羞地一笑,柔声道:“刘三公子,小妹总算见到你了,你还好吗?”刘秀见问,一时语塞,长安落魄,如何告知心上人。少女上下打量着他,不安地问:“难道公子没求得功名?”刘秀艰难地点点头。少女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难过地道:“公子太让小妹失望了。”刘秀忘情地抓起她柔嫩的小手,哀求道:“丽华,不是我不能求得功名,是上天不给我机会。嫁给我吧,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对不起,刘三公子。”少女用力抽出自己的小手,声音冰冷到极点,“整个新野的人都知道,阴府不招白衣女婿。”说完,突然不见。

“丽华,丽华!”刘秀凄切地呼唤着。

“三公子,快醒醒。”是小斯干的声音。

刘秀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斯干站在床前,慌忙坐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你今天怎么没贪睡?”刘斯干咧开小嘴取笑道:“我的公子爷,都辰时了。又梦见阴小姐了吧?”刘秀一看东边的窗户,果然太阳升起老高,但转念一想,反正进不了太学,也没有要紧的事做。于是,他随手抄起一卷书,读了起来。

刘斯干叫道:“三公子,邓公子、严公子来了,正在楼下等您呢。”刘秀脸色一沉,斥骂道:“小鬼头,敢哄骗主子。看把你宠的。”刘斯干急了,一本正经地道:“奴才没骗您。公子几夜没睡好觉了。这会儿好容易睡着了,还梦着阴小姐,奴才怎么忍心打扰呢?”刘秀这才相信他的话,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刘斯干忙伺候着穿好衣服。顾不得梳洗,两人便往房外跑。到了楼下一看,果然见邓禹、严光坐在一张桌子旁。

刘秀慌忙整理一下衣服、头发,疾步走上前去。邓禹他们也看见了刘秀,慌忙起身相迎。刘秀拉着两人的手,悲从心生,脸色黯然道:“仲华、严兄,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严光也是眼角发红,责怪道:“文叔,你进不了太学,也该去找我们,帮你出出主意,哪能一个人躲在客栈里。”刘秀沮丧地道:“小弟时运不济,连太学也进不了,实在没有脸面见故人。”邓禹突然转忧为喜,笑道:“刘兄,你时运来了。我们来就是请你入太学的。”刘秀摇头叹息道:“你们的心意我知道,可是刘歆老贼不同意,我这刘汉子弟进不了太学。”邓禹笑道:“刘兄何时结识新朝显贵哀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和严兄,难道怕我们高攀吗?”刘秀苦笑道:“我与哀章虽然相识,却不愿仰仗其权势求得富贵。当然也不值得去告诉两位贤君子。”严光笑道:“好兄弟,你虽然不愿仰仗人家权势,可是人家还是帮你进了太学。我们就是奉了太学许子威师傅之命来请你去太学的。 ”刘秀大惊,道:“怎么,是哀章所为!这太学我不能进。”严光明白他是怕污了自己的品行,顿生钦佩之情,但嘴上却劝说道:“贤弟求学若渴,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为的就是进太学,求真知。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却要放弃,岂不有悖自己的初衷吗?依愚兄看来,仰其权势求富贵有污君子品行,可是仰其权势求真知则是君子之智。

贤弟何必固执呢?”邓禹也跟着劝说。

刘秀动了心,他不过是自尊心作祟,强烈的求知欲望和求仕欲望使自己放弃了自尊,选择了进太学。三人高兴,一齐欢呼起来。

太学中大夫许子威、博士江翁亲自到学宫门前迎接刘秀。许子威因没能留刘秀进太学内心愧疚,因此言辞之间有自责之意。刘秀不以为意,待之谦恭有礼,拜为师傅,习学《尚书》。邓禹拜江翁为师,习学《诗经》,严光钻研《春秋左传》。

太学是当时天下的最高学府,汇集着天下有益的经书,不仅经典众多,而且课业也是五花八门,每一门都有名师讲授,什么《诗》、《书》、《礼》、《乐》,天文图谶等,而尤其以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最为时兴。

刘秀从小酷爱读书,而且博闻强记,学识已有根基。如今进了太学,更如一只飞进百花园的蜜蜂,不知疲倦地采撷着芬芳的花蕊,他以攻读《尚书》为主,对其他课业也锲而不舍。太学生的课余生活非常丰富,除逛街外,在学宫里可以投壶、格五、六博,也可以奕棋、书画。但是在这里,几乎看不到刘秀的身影。他每天忙于听课、问师、读经,常常废寝忘食。

但是,寒窗之外,风云变幻,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刘秀能不受侵扰吗?太学学宫,庭院深深,绿荫掩映,花木交错,丛林间错落着象征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人的各具形态的石狮子。刘秀像往常一样,漫步林荫道中,揣摸着经书精义。在这里思路格外敏捷,不屑片刻,他就领悟了。便卷起经书,一任思想的野马自由地驰骋。

蓦地,一个熟悉的少女的倩影闪现在脑海之中。丽华,他心底轻轻呼唤着这个深情的名字,思恋的情愫迅速传遍全身每一根神经。情不自禁地低声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刘秀刚吟完这首《诗经·关睢》。忽听林荫道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忙转身一看,只见五六个衣衫华贵的太学生正往自己这边奔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书僮侍从。他吃了一惊,这几个人都是王氏子弟,有一个还是王莽的孙子,平时在太学里不习诗书,专门依仗权势,欺凌弱小,横行霸道,连师傅们也让他们三分,刘秀一向对其敬而远之。一见是他们,赶紧向林外走去。

可是,这伙人似乎是专门对着他来的,不等他迈步,已有两名护卫打扮的人,快步赶到跟前,拦住去路,冷笑道:“姓刘的,哪里走!”刘秀只好止住脚步,转身一看,几个王氏子弟已站在身后,当中白脸的年轻公子正是王莽之孙,王临之子王吉。只好含笑施礼道:“小人不知是王公子驾到,恕罪,恕罪。”王吉的一个侍卫一听,眼睛一瞪,怒道:“王公子是你随便叫的吗?还不跪下磕头求饶。”刘秀眉头一跳,不卑不亢地道:“王公子,我们一起求学,本是同窗之谊,何故行此大礼?”王吉把嘴一撇,冷笑道:“姓刘的,你以为还是你们姓刘的天下,敢与小王爷我论同窗之谊。摄皇帝今天即位,家父立为皇太子,小爷出了太学就被封为上公。实话告诉你,今天找你,就是要让姓刘的子弟跪倒在小爷的脚下。 ”刘秀一听,脑袋里“嗡”了一声,屈辱使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今天是王莽正式登基即位的日子,他不是不知道,可是,除了内心有些仇恨之外,他这个破落的皇族子弟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他和其他太学生一样,只管读书,将来入仕朝廷。可是,既便如此,王代子弟却不放过他,故意折辱他。刘秀不是没有骨气,他不会轻易受辱,面对王吉,仰首正色道:“可是,公子尚在太学求学不在王公之列,没有理由让小人下跪。”王吉白脸一下子气成青脸,咬牙道:“姓刘的,你想造反不成。再不跪下,休怪小王爷不客气。 ”“同是太学生,岂有下跪之理! ”“好小子,够狂妄,小子们,给我打!”王吉侍卫早就手痒了,得了主子指令,立刻挥拳蹬腿,一拥而上,来扑刘秀。刘秀一见不妙,慌忙钻进了小树林中,在树木之间躲闪。侍卫们一时之间,竟抓不住他一根毛。按说,刘秀跟随大哥刘习武多年,虽然算不上武林高手,但是,对付这几个侍卫,还是绰绰有余。可是他有自己的考虑,虽然对王吉恨之入骨,却不能凭一时之气惹出事端来因小失大。因为自己好不容易进太学,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大好的求学机会。

王吉见几个侍卫竟抓不住刘秀,气得直跺脚,骂道:“全他妈是饭桶,你们全给我上。抓住姓刘的,重重有赏。”另几名侍卫听说有赏,一齐冲上去。刘秀躲闪着众人,不敢还手,怕王吉看出自己身上有武功。时间久了,躲闪不及,脸上身上挨了几拳几脚。王吉一看,高兴地直拍手,叫道:“打得好,给我狠狠地打。踢一脚,赏银十两,打一拳,赏银二十两。”侍卫们更起劲了。刘秀却累得气喘吁吁,鼻子也青了,脸也肿了,额上也被树枝刮破了,血流满面。照这样下去,自己非被活活打死不可。怒火在心里奔突,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愿施展武功还手。

两下正追逐得不可开交,忽听林外有人喊道:“住手!”侍卫不知道谁喊,一齐停下了。刘秀却听出是严光的声音,趁机窜到林子外,却见严光、邓禹、刘斯干和一个同舍太学生强华正往这边走来。四个人远远看见刘秀血流满面,吓了一跳,慌忙迎上前去。邓禹忙用衣袖拭去刘秀脸上的血迹,吃惊地道:“刘兄,你受伤了?”严光用手握住刘秀的手,安慰道:“文叔,有我们在,谁也不能欺负你。”刘斯干从没见过主子受人家欺负,拉着刘秀衣衫哭喊道:“三公子,您怎么会吃亏的呀?”强华也一面安慰刘秀,一面怒视王吉等人。

王吉一看突然来了三名太学生,吓了一跳。因为汉时的太学生虽无官衔,但经常议论朝政弹劾权臣,连皇上也怯他们三分。王莽显贵,不仅是王政君提携重用的结果,也是他依靠儒生(当然包括太学生)的支持,扩大自己的威望的结果。摄政以来,王莽更加看重儒生,尤其是太学生的作用,而他本身就以儒生自居,崇尚以儒治国。因此王吉一看严光三人,就先害怕了。但是,当着众人,岂肯丢了面子。便色厉内荏地叫道:“这是本公子与姓刘的之间的事,与你们无干,三位同窗不要自讨没趣。”邓禹一听,气愤难平,一指刘秀脸上的伤痕,怒道:“你仗势欺人,把刘兄打成这样,怎说与我们无干。”王吉的一个侍卫想讨主子的欢心,把拳头一挥,叫道:“公子说得明白,姓刘的只要跪地求饶,啥事没有。不然,连你们一块儿揍。”严光一听,怒道:“姓刘的怎么了?新皇帝登基,尚且厚待刘姓,你身为新朝皇帝子弟,竟胡作非为。难道不怕王法吗?而且天下太学生是你们能吓唬倒的吗?若是苦苦相逼,休怪我们不给新朝留点面子。”强华也冷笑道:“新皇登基,总想以贤德之名闻于天下,我们如果联名将此事上奏朝廷,新皇帝说不定也会大义灭亲的。 ”王吉心里猛地打个冷战,十年前他的伯父王宇,即王莽长子因与汉平帝外家卫氏有涉,参与血门事件,王莽竟不念父子亲情,逼杀生子服毒自杀。前辙犹在,皇祖父为了政治的需要,再来一个大义灭亲,不是没有可能的。王吉晓得太学生的厉害。可是,身为新朝皇孙,未来的王公,就这样栽在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学生的手里,以后如何在下人前发号施令。他骑虎难下,只得干嚎道:“大胆狂生,再敢对小爷无礼,休怪小爷不客气。”王吉的侍卫哪里理解主子的苦处,以为是要他们动手,于是,又一齐围了上来。刘秀一看,不行,他们几个要吃亏。这一回,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什么也不能让邓禹、严光吃亏。因此,忙把站在跟前的严光、强华往身后一推,自己挺身挡在前面,双眼紧紧盯住围上来的王吉侍卫,只要对方先动手,他就会施展出武功,毫不客气地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两下眼见着又要动手,忽然,林子路口又传来一声威严的喝斥声:“住手!”刘秀等人顺着声音一看,心中大喜。原来是师傅许子威来了。许子威是一代儒学名家,连王莽也非常尊敬他。因此,王吉的侍卫们一看见他来了,慌忙收身退到主子身边。刘秀、王吉等太学生则慌忙行师徒之礼。

许子威走到双方正中站定,脸色愠怒道:“太学圣地,岂是争强斗胜的地方,真是有辱斯文。”王吉恶人先告状,抢先说道:“师傅,不是学生的错,姓刘的目无尊卑折辱学生,奴才们看不下去,上前理论,他们反而愈加蛮横无礼。”“不,是他仗势欺人,侮辱学生,还命手下奴才殴打学生,学生身上的伤就是他们打的。”刘秀反驳道。

许子威打断了他们的争执,生气地道:“你们都不要说。王公子,你是新朝皇室子弟,新皇帝和新立太子都曾亲口嘱托老朽对你严加管束,悉心传授学识。老朽无心迎合圣意却想把你平安送出太学,以备新朝征用。今日之事,就此了结,若再发生,休怪老朽上奏新君;刘文叔,你目无尊卑,顶撞王公子,为师今天要罚三十戒尺。”王吉一听,许子威无意上奏,心中得意,冷笑着看了刘秀等人一眼,那班王氏子弟和侍卫书僮也是洋洋得意。刘秀气不过,还想争辩,却听许子威威严的声音命道:“刘文叔,跟为师走! ”刘秀只好跟在师傅身后,邓禹、严光、强华、斯干心里不服,可是不敢顶撞师傅,也一齐跟在后面,想找个机会给刘秀求情,几个人刚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王吉等人得意的笑声。

许子威带着刘秀出了小丛林,转了个弯,走过一片青草地,前面就是督学处。刘秀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倒不是怕挨那三十戒尺,他是为自己感到难过、委屈,明明是对方仗势欺人,师傅偏要惩罚自己。天下难道就没有公理了吗?也许,师傅也有难处吧。这样一想,心里反倒好受些,不由地揉揉双手,准备接受那三十戒尺的惩罚。

眼看快到督学处门口了。许子威突然站住了,目光变得非常慈祥,声音和蔼地说道:“文叔,你走吧!”刘秀一怔。

“师傅,您还没惩罚我呢?”许子威叹息一声,怜惜地道:“你有什么错,为师凭什么惩罚你?王吉是新皇帝的孙子,当朝显贵,为师不得不给他点面子。你明白师傅的用心了?”刘秀激动地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倒给师傅磕头,连声道:“学生明白。 ”“明白就好。为师观你才志,必不会久为人下。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人,不屑为师教你!好了,你下去吧! ”“谢师傅教诲!”刘秀起身离去,正迎着邓禹、严光等人。斯干一看他这么快就回来,忙上前拉着他的双手问道:“三公子,师傅打得重吗?怎么没肿呢?”邓禹等人也关切地询问。

“师傅根本没有打我。”刘秀满面笑容,把经过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非常高兴。斯干高兴之余,突然问道:“三公子,你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被那几个小子打伤呢?”强华还不知道刘秀会武功,闻听惊羡不已。

“怎么,刘兄还懂武功?”邓禹笑道:“以刘兄的功夫,做个将军也算屈材,可是这种时候,刘兄不会滥用武功的。”严光点头道:“仲华说得是,文叔胸有大志,岂能因小失大。”刘秀闻言,自嘲地一笑道:“严兄之言,取笑小弟罢了。刘秀庸禄之辈,有何大志可言。”严光正色道:“大志自在君心中,何须咄咄逼人。 ”刘秀默然了,心中是否有大志,他自己也模糊不清。也许,为了赢得阴丽华的爱,一心求学求仕,就是自己的大志。也许,内心郁积着的对王莽新朝越来越深的仇恨与大哥刘一心复高祖之业的理想发生了共鸣,是他的大志。可是,这些在他脑海中还只是些散碎、模糊的东西,不是具体可触,还不足以使他全身心都激动起来。

也许是太高兴了,刘秀忽然提议道:“诸位同舍,何不上街一游,遍观长安胜景?”邓禹第一个响应。

“今天是新朝皇帝登基之日,街上热闹非比寻常,正好游玩。”严光、强华也笑道:“文叔不读圣贤书,遍观京师真难得。岂有不去之理!”四人结伴而行。太学学宫门前就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长安街。今天的长安街焕然一新,路面刚刚铺上一层新的黄土,洒上清水,脚踩在上面,既松软又平坦,两旁的店铺房屋全都披红挂花、张灯结彩。尽管一般的百姓对废汉立新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是人人还是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表示对新朝的拥戴。

刘秀四人沿着林荫路边走边看,不时相互交谈,谈的大多是长安的灿烂文化,历史的变迁,间或也谈到汉室的衰败,新朝的兴起,但说到新朝时,四人都是低声耳语,惟恐被路人听到,招来麻烦。

四人正说笑得高兴,忽然,听到前面锣声响过,有人高喊:“行人闪开喽!执金吾大人到!”强华忙道:“瞧,新朝当官的来了,咱们回避吧!”刘秀大为不满,叹息道:“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凭什么要我等让道?”邓禹笑道:“刘兄,日后你位到公卿,自然也会有人给你让道。”牢骚归牢骚,四人还是退到路边。街上的行人早已让开道路。只见一队执戟卫士走在最前面,专门驱逐路上的行人或障碍物,后面是全副武装的羽林军,簇拥着甲胄鲜明的执金吾大将军。那执金吾端坐在骠悍的河北马上。一双虎目高傲地扫视着路旁的行人,他的职责就是巡视京师的治安,确保新朝的第一天不发生不利于新朝的事。如果谁敢在他面前说新朝一个“不”字,立刻就会脑袋搬家。

路边的刘秀眼睛不眨地注视着威风凛凛的执金吾大将军。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不为人注意。同样是男儿,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执金吾一样,虎视众人。反倒受王吉之辈的欺辱。况且,美丽温柔的阴丽华小姐非将军不嫁,如果自己不能做将军,如何能娶心爱的阴丽华。

“不,我刘秀一定要做大将军,一定要娶阴丽华。”刘秀暗暗下着决心,口中情不自禁地吟道:“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严光就在他身边,听得清清楚楚,不禁笑问道:“文叔,阴丽华是哪里女子?”刘秀从沉思中惊醒,忙红着脸矢口否认道:“不,小弟不认识阴丽华。”邓禹听见两人的话,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刘兄还是个多情的男儿。严兄,阴丽华是我们新野有名的美女,也是才女,刘兄艳福不浅哟!”严光啧啧赞叹道:“无情未必真丈夫。严某今日对文叔又多一层了解。”刘秀不顾他们取笑,忽然脸色一正,道:“严兄不是曾夸小弟胸有大志吗,‘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就是小弟的大志。”严光也正色道:“人生无志,便没有追求的目标。正如鸟儿没有双翅就不能翱翔太空。仕宦与娶妻就是你的双翅,愚兄愿你越飞越高。”说话间,执金吾仪仗已经渐渐远去。四人游兴正浓,于是依旧结伴而行,遍观京都长安。

举行完登基仪式后,王莽正式废掉了汉室名号,改国号为新,并把当年年号定为始建国元年。王莽妻子王氏被册封为皇后,小儿子王临立为皇太子,其余子孙也都分别封侯。

新朝伊始,照例要宣布全国大赦。天牢里的死刑犯统统罪降一等,被发配边疆充军。最希望王莽登基的大概就是这类人了,他们欢天喜地,高呼皇恩浩荡。接着就是依照铜匣和金策书的序列,册封辅佐大臣。

王莽颁布诏令,命王舜为太师,赐封安新公;平晏为太傅,赐封就新公;刘歆为国师,赐封嘉新公;哀章为国将,赐封美新公。这就是所谓的新朝四辅,位列上公。甄邯为大司马,赐封承新公;王寻为大司徒,赐封章新公;王邑为大司空,赐封隆新公,此为三公。另外还封了四将,甄丰为更始将军,赐封广新公;王兴为卫将军,赐封奉新公;孙建为立国将军,赐封成新公;王盛为前将军,赐封崇新公。

王莽本来心性就特别敏感,加上刚刚执政,感觉江山根基尚不稳固,深怕有些人打着反新复汉的旗号,趁机兴风作浪。他的担心也并非完全多余,前些时候的刘崇起兵反叛就已有了前例。

王莽在摄政时曾大封汉室宗臣的后裔,前后达七百人左右。他这样做,自有他的目的。而结果确实也得到了大汉宗室的支持,骗取了大汉宗室对他的信任。本着这个经验,王莽决定对大汉宗室继续采取安抚政策。况且这样做,还有一层意思。王莽的姑姑王政君毕竟是刘家人,自己的女儿也是刘家媳妇,自己的外甥也是刘氏血统,总不至于把他们全当成旧朝余孽除掉。这太不符合儒家风范。而安内招远,才是儒术的精髓。

于是,王莽赐封孺子刘婴为定安公,并把原来大鸿胪官署作为定安公府邸,他的女儿即汉平帝的皇后改称为定安太后,太皇太后王政君改称新室太皇太后。不过王莽分封有个原则,但凡刘姓皇族中为郡太守之类掌兵权官,全部调任谏议大夫,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官职高了,却丢掉了实权。他们手中没有兵权,自然就大大减少了造反的可能性。对于刘姓称王者,王莽则坚决废除,将刘姓诸王改称为公。

除此之外,王莽为了显示自己在新朝的威信,特意派巨威将军王奇,向边疆少数民族颁发新室印绶。收回原先大汉朝廷发放的印绶,把原来汉朝加封的游牧民族王爷改为侯,降低一级。北方异族中比较强大的当数匈奴,王莽称帝后,派专使收回单于的“玺”,重新颁发“新匈奴单于章”。接着王莽又下令,分匈奴为十五单于,并派人到边境招降韩邪单于诸子,一起都封为单于,分化了他们的兵力。

始建国二年,王莽又接连下令,把匈奴单于改为“降奴服于”,这当然就包含有轻视侮辱的意思了。匈奴也不傻,立刻觉察出新朝对他们不友好的态度,叫嚷着起兵反抗。王莽也正需要通过对外用兵,来达到镇服国内的目的,在国内广征兵士准备进攻匈奴。王莽对匈奴的战争历时最长,规模也最大,耗费掉大量人力财力。

对少数民族发动的战争不仅在北方,在东方,因高句丽人没有及时对王莽新政权前来朝拜,王莽感觉威严受损,派严尤征服了高句丽,并轻蔑地将其改为“下句丽”。在西边,因王莽发动战争,西域各国纷纷抵抗,与之断绝往来;在西南,匈奴五部起兵反莽,响应北方。王莽派冯茂等巴蜀军队镇压句町,大规模的战争历时三年,因为西南气候水土和中原大不相同,士卒不断发生大范围疾疫,死者十之六七。尽管王莽在后方赋敛民财,把整个国力虚耗殆尽,但始终未能屈服这些所谓的蛮夷。自新朝开始,四境战乱便时断时续,始终未停止过。

不仅对外战争如火如荼,新朝对内策略也花样迭出,各种新政策三天两头就出台一个。王莽摄政时就力图把自己从儒家学说中得来的为政理论付诸实践,现在终于爬上权势的巅峰,更是毫无顾虑,极欲大展雄心,革新所谓弊制,建立一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局面。

汉成帝时,王政君的兄弟王凤、王商、王立和王根等四人相继被委任大司马大将军。而后,王氏封侯者前后达九人之多。朝廷中一些位重权大的职位及州刺史、郡太守等,多出自王氏门下。这样一个强大的家族后盾,也使王莽推行新法信心十足。

家族后台为王莽撑腰,王莽为家族后台做主,两者相得益彰,似有一番就要天翻地覆的迹象。王莽好不容易耗尽心机,不择手段,才戴上这顶桂冠,登上权力顶峰,他靠沽名钓誉发迹,当然不肯错失这个施展抱负证明雄心的天赐良机。于是,王莽凭借他十余年的辅政经验,锐意改革。长期的朝堂斗争中,他自诩深谙从政之道,感觉自己的洞察力还是比较敏锐,他深深明白汉室之所以衰败,是由于一些政策落后而引起尖锐的各阶层矛盾。为此,他对症下药,颁发诏令,进行改革,其主要内容包括,实行“王田”、实行五均、赊货及六筅制、改革币制。

除此之外,王莽还仿效一统天下的秦始皇,下令统一度量衡。王莽于始建国元年推行关于度量衡的制度,制造标准的度量衡器,颁行天下,让各地作为统一的法则,不得随意加减,违者要严加惩处。

络绎不绝的各种新法规接踵而至,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但王莽还不满足,他接着对中央地方的官员、官制郡地名以及行政区划,也按照儒家学说的礼仪规章,屡次加以更改。甚至连新朝的国号也作了多次变更。总计王莽改朝,前后用了“新家”、“新室”、“黄室”、“新成”、“薪世”和“薪”等多种名称。地名、官名和国号还有各种措施的来回变更,不但普通百姓弄不明白,就是朝廷大臣甚至专管礼仪的官员也记不清楚,时常犯糊涂。

对于王莽改制的评价,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私下里众说纷纭,议论来议论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莽深信儒家学说所包含的治国理念,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他事事都以此为标准。他实行的“王田”制,试图把上古时代周公作为政治模范,也就是所谓的“托古”改制。然而王莽没有看到,这种托古而不顾今的做法,根本就不合时宜,今人毕竟不比古人。所以王田令一推出,立刻引起强烈的反响,轰动朝野,怨声四起,一个个敢言直谏的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王莽收回成命。

但踌躇满志的王莽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为了表示推行新法的决心,也为了杀一儆百,树立威信,王莽怒气冲冲,在朝堂上就把几个闹得比较凶的谏臣推出午门斩首了,吓得大家战战兢兢,再不敢吭声。

然而王莽没有料到,虽然朝堂上的百官缄口不言,对他的每次新法唯有称颂赞叹,但他的美好愿望最终还是夭折在全国一片愤怒的声浪中。王莽仔细思量,从良心上来讲,自己推行新法的本意原是以民生为本,是要为百姓谋福利。但因为呆板的新法和现实格格不入,更由于吏治腐败,新法推行到百姓中间已经完全变了味,成了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借口。他们趁众人不了解新法为何物之际,胡乱解释,鱼肉百姓,搜刮民财,百姓痛骂新法的时候,他们正躲在内室喜滋滋地整理自己的钱财。

这样的情形多不胜数,执掌五均赊货大权的富商大贾,如洛阳薛王仲、张长叔和临淄毛伟等人,个个腰缠万贯,挥钱如水,家中金库充盈,富得流油,和满城嗷嗷待哺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正是他们这类人,让全国经济每况愈下,各地府库财源枯竭,广大百姓苦不堪言。似乎是有意的讽刺,王莽最信奉儒家学说,而儒家向来提倡天地之间人为贵,可恰恰是新法的推行,百姓流离,人比什么时候都贱。

不但地方上如此,即便朝堂中的公侯卿相,他们和地方绅吏勾连在一起,官官相护。另外,豪强大户,名门望族,富富互庇,政策从朝廷一级级执行到地方,很快就面目皆非了。有的被添油加醋,有的被偷汤换药,有的被另法炮制,有的则被折枝减叶。总而言之,好处尽被豪强官吏占得,百姓们得不到半点实惠,反而埋怨朝廷欺世盗名,致使自己负担比以前更加沉重,日子更加难熬。王莽高坐庙堂之上,他做梦都没料到,自己已经逐渐失去万民拥戴,哪来江山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