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念李渔离开C城之前的那段时光。
时至今日,在人间所有繁杂的字符里,liyu依然是最令我怦然心动的音节。不论谁以最微弱的声音提起,那些关于理想和远方的叙述,那些身体内部的潮汐,那些年轻的清醒和疼痛,便会一一乘鹤归来。如同沉默的午夜,因为某个指令,电视机忽然开启,画面一帧接一帧,逼入我的视野。
初见李渔,就在她的诗中。
没有预兆的午后,有人说,去读读她的博客,我们C城的才女。又补充,也是美女。
然后我在文字之中见到李渔。
整整一周,我都无法走出她书写的世界。它像一个迷宫,一张精致的网,一个张开的梦境将我吞没。有时候读着读着,一个词,一个冰凉的句子,都能准确地击中我某个具体的脏器,或者虚无的意识。我觉得恍惚,C城浊世滚滚,没想到咫尺之遥,竟然还有这样气息清绝的人。
而且,如此年轻。
关上电脑的时候,外面灯火辉煌。
而在半空中,在目光极处,在我的心脏内部,某些东西正在发出喧响,唤醒我体内沉睡已久的多巴胺。
那一年我23岁,刚刚退伍回乡,在一家银行做保安。工作就是在金库值守。暗室里,时间多得无着无落,令人不知所措。后来开始看书,日复一日地,王小波被翻得像一卷干海带,博尔赫斯像一撂千层饼,卡夫卡像一叠落叶。在暗室呆久了,又被书拉开和人世的距离,内心孤独,舆情漠漠或舆情滔滔,似乎与我都没什么关系。周末骑着自行车,屁股高高撅起,随时都在放屁似地,穿行在C城的公路上。
我开始幻想李渔。
我向每一个可能知道她的消息的人打听她的消息。
我知道她的途经的道路,知道她停留过的人,她的饮食,她的爱,她生命中值得纪念的每一个瞬间。
后来,我见到她。
C城,端午诗会,水边,她在念一首诗。长发。白裙。文艺透顶的打扮。屋顶挂着的四只灯,像个永不衰竭的漏斗,向她倾倒着萱草色的光芒。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
她没有辜负我的倾慕。
声音柔软如绸,人清俊如竹,长发谜一般倾泄而下。每一种细节,在琥珀色的灯光下,都有让人惊艳的和谐,变成明亮的奇迹。
“我叫马虎,马马虎虎的马虎!”
“我知道你,”她俏皮地,“C城这么小,任何一个奇葩都没法藏身!”
“你刚刚念的诗很美,叫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可以!”
后来我想过的,我和李渔的交往过程,好像都与诗有关。像线索,串起我们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她的诗,别人的诗,我们一起读的诗,一片接一片地覆过来,将我们淹没在各种美不胜收的语言里。
以后,我找各种借口给她打电话。起风了,下雨了,C城有举行什么活动了,某个餐馆飘出浓香了,都可以成为我想见她的理由。
“李渔,城郊的银杏开始落叶了,我想见你!”
“李渔,刚刚在码头,看到一个乞丐,蓬头垢面,胡子拉喳,一连三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路边,我觉得他像个哲学家,也许是叔本华,或者爱因斯坦。我们一起去和他聊聊‘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吧!”
“李渔,你失眠,恰好我也失眠,这么有缘,一起出来吃宵夜吧!”
“李渔,天亮了,我们去吃早餐吧,庆祝新一天到来!”
许多时候,她都像一个真空,无论多么浓烈的热情,都有去无回。她回绝我的邀约,只用一个理由——“没空啊,我要看书,我要码字。”
但我已经丢掉自尊,像一个不断练习设问的人,讨要亲近的机会。
“你要我陪你散步吗?好啊!”
“你要我陪你去游泳吗?好啊!”
渐渐地,她由最开始的被动,到偶尔接受我的邀请,一起去逛街,吃饭,或者去骑车。在那些凉爽的夏夜,她被黑暗怂恿,在晚风中大声唱歌。又对我说,“马虎,写首诗吧,当我们走到下一个路口,你把诗念出来!”
还没有骑到,我说,好了。
“我坐在C城的夜晚为你写诗。我要为你写诗,所以我要进入你,充满你,感觉你,合二为一,然后喷出一篇美妙的作品。”
“流氓!”
李渔没有朋友。在C城,她是一个尴尬的、充满非议的存在。29岁,自决于人群,不参与任何社交,也没有恋人。她看不上C城的男人,C城也没有未婚男人愿意接近她——比之于一个高冷的才女,他们更愿意去追求一个年轻的、柔顺的女孩,宜家宜室,安稳度日。
只有我,觉得李渔是一朵举世无双的奇葩,是世界对这座小城的一种祝福和厚待。这片原本乏善可陈的土地,因为李渔的出现,才有了香和热,有了另一种闪耀着光芒的意义。我喜欢李渔,并且确信在人生的任何时候遇见她,都会和今天一样情不自禁。
在荒野散步,秋末的山岗上,万物都沉寂下来,像承认了局限,安静地接受自己的结局。夕阳溶溶漾漾,倒影猎猎欲飞。
“我们来玩成语接龙吧,输的就答应赢的一个要求!”
我赢。
我要求吻她。
愿赌服输,她无奈,闭上眼睛。多么欢畅的时辰,时间摇摆着温柔的指针。我紧紧地抱着她,含着她,下体****,久久不愿松开。
她赢,就从路边拉出粗壮的竹条,抽我的大腿。
“谋杀亲夫?”
再抽。
“SM?”
再抽。
但彼此都乐在其中了。
抽完,她又去抽打路边的芦苇,孩子般地叫着,“嗬嗬,我是唐吉诃德,我要拯救世界,我要拿下这个城堡,咻咻……”
“不,我才是唐吉诃德,爱着一个女神,一天到晚想着要攻克她,得到她。你说过的,对任何一种人与事的痴念,都是约等于唐吉诃德的证据。”
“你有没有想过,杜尔西娜雅其实是一种胸口长毛,浑身汗味的养猪姑娘,你却错当她当成了世上最高贵的意中人,”李渔不以为然,“也许你的女神,只是一个不堪回首的****。”
她爱过两个渣男。
我追过三个渣女。
我们交流彼此的恋爱史,后来不知怎地,都生了气。她生气于我的褴情,我生气于她的痴情。
她攥着那根竹条,又去抽打路边的芦苇。
“不要脸的东西,叫你勾三搭四,叫你朝秦暮楚,叫你拈花惹草!”
我也找到一根木棍,将落叶抽得纷纷扬扬。
“你个****,叫你死心塌地,叫你至死不渝,叫你始终如一!”
后来,李渔哭了。
就在我抽得酣畅淋漓的时候,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住了手,停在一丛柏枝边,泪流满面。
那一年,李渔29岁,仍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天真,因为常年被书香包裹,未被世事污染,对人对事,都保有一份纯良。她相信爱情,相信梦想,相信竭尽所能地付出,就一定可以得到相应的回报。但世界并没有对她另眼相待,她的两份像信仰一样去投入的爱,最终遭遇的,都是背叛、谎言和辜负,以及,漫天流言。
我们在山岗上坐着,像两颗树一样。暮色从山脚开始蔓延,向上与向下的路,都陷入一种朦胧中。可是我们都没有动弹。她在往事中无法自拔,忘却身外。我在她的泪水里无可奈何,忽略周遭。
李渔啊,我该怎样才能让你懂得,就在你身边,我的全部身心,都如此炽烈地渴望着和你恋爱,****,生育,衰老,亦步亦趋,穷尽余生。
等她擦干眼泪,终止了痛苦的叙述,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蹲在她身前。
“天黑,路不平,我背你下山!”
那时候李渔在C中教语文。因为学校的原因,也因为自己的缘故,她教得心不在焉。三天两头就请假,有时候说我生了个瘤,需要开刀,有时说要流产,有时候是父亲出了事,有时是去开一个什么什么会,还有一回请了一周假,说是订婚。
她原本是一个教育的理想主义者,希望和学生一起成长。但现实渐渐让她灰了心,她对学校管理及教育制度都很失望,试图改变又不得,自暴自弃,转过来寻找管理和制度的空子,满足自己的需求。
我说:“婚假有半个月呢,要不你和我领证吧,你就又可以休息15天。”
“可我不想嫁给你!”
“不想的话再离呀。每个月1号结婚,30离婚,再婚也有3天假,多好啊!如果你嫌频率太长,还可以半个月结一次离一次,或者一星期结一次离一次。”
她瞪了我一眼。
“真是傻得叫人怜悯,好了,我回家了,我的毛姆还没看完呢!”
我只去过李渔家一次。那是无意中得了一株红豆杉,想着李渔也养花,就送去给她。她和父母同住,一个叛逆自我的大龄剩女,天天在传统守旧的父母的眼皮子底下熬着,其中狼狈,我一直不得而知。直到那天爬上四楼,在楼梯口的时候,就听见敞开的门里,冲出来她母亲的声音:“成天孤孤闷闷的,也不出去找个人玩,这是要干嘛呢!”
“现爷的世!”一个中年男人充满鄙夷的声音,大概是她父亲。
“你怎么就不跟别人一样?也老大不小了,眼光放低点,随便找个人就行了……”她母亲接着说。
“找个卵到!街上捡破烂的都不会要她,”男人的声音又接了上来,一唱一和,一应一答,“真是耻辱!”
最后一句已经是咬牙切齿了。
李渔一直没有吭声。
我曾经听她说过和父亲关系不好,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后来对我说:“你以前问我为什么要写,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像我这样一个连亲生父亲都嫌弃的人,如果不写,早就因为没有存在价值而死了N次了!”
事实上,李渔的手腕上已经有一道深深的割痕。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我不敢问。我只知道,她一定比我想象的更艰苦。
“七月是一个食肉的胖子,又丰腴又暴戾。我想去山顶租个房间听钟声,顺便听禅衣如雪的人说:您的到来是我的荣幸!”
暑假来临以后,李渔背着背包,独自去旅行。不仅听钟声,也听民乐声、嚣张市声、草原上的放歌声、杂杂拉拉的求爱声。她从来就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就像松鼠和狼的结合体。只是不知道将来会有哪一个猎人,能俘获她的每一个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