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就在各个地名之间穿梭。瞻之在东,忽焉在西,有时候我抬头看天,都会疑心她正在飞过。她在微博上更新,说每天都有新鲜事,来满足她对世界强烈的好奇心,生活充满悬念,像一个永不剧透的小说。
李渔不在C城的日子,我开始失眠,睡不着的夜晚,就在QQ上,一次又一次地给她留言。
“李渔,候鸟也回巢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也许你贪恋天空,但我是等待你的土地。”
“李渔,如果有一天,你在河流上漂久了,向我招手,我一定会和你一起,登上那条船,去寻找河流的第三条岸。”
夜里难得睡着了,梦便一片片涌进来。在梦里,李渔长着白月亮的脸,持久地放着光辉。
她说:“我不想回去,一想到回C城,就有一种回笼的恐慌!”
“回来吧,我想你!”
又给她唱歌:
你身骑白马,走三关
你改换素衣,回中原
放纵西凉,没人管
你为啥不想,王宝钏?
九月的时候,满城桂花开。她说:“我回来了!”
那时我正在家里看电影,听到消息,几乎是下意识地,推门就走。在她家楼下,对着那眼熟悉的窗,一声接一声地喊她的名字,李渔,李渔。
李渔打开单元门,笑着说,“征夫回来啦,思妇还好吗?!”
她递给我一块从秦长城带回的石头。
“思妇哭过的石头,送给思妇!”
我们去吃饭,我们去看电影,我们去散步……整个过程里,我一直看着她,幸福得如同收到上帝的情书。
“干嘛?”她说。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太想你了,现在我要补回来!”
她兴致勃勃地说这趟长途旅行,说她见到的奇人异士,奇观异景,奇风异俗。我在她的骄傲与迷醉中,觉得自身黯然。那一年,我23岁,没有见证过传奇,也没有生产过传奇,一览无余的人生,乏善可陈的过往,如同透明塑料。
“我们应该离开。在小地方呆久了,对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可是,我空有追求李渔的热情,却没有实现梦想的才华,也没有征服世界的勇气。也许李渔的归宿,真的与我无关。
在我反复的示爱中,她总是自称比我年长6岁,不合适,以此来抵挡我的进攻。这是借口,我知道。因为她有时候聊起忘年恋,也会很赞许,说这种人越多,社会才会越好玩。
不过,我们还是在一起。
在C城,我没有朋友,她也没有。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两个虚薄的影子,不宜遥相呼应,理应相互取暖。
2013年的元旦,我们窝在火炉边,一起等待新年。
那时新雪初下,没有任何噪音来打扰,屋子像一个遗世独立的空间,与世界隔得远远的,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
那天,我们喝了点酒,谈了些远而清的事。比如文学,比如梦想。她说喜欢里尔克、聂鲁达和茨维塔耶娃,我说我独爱顾城。她说她的梦想是著作等身,名满天下,然后像风一样游走(说话的时候,她的手在半空里弯曲着穿过),我就我的梦想,只与你有关。
那时候,李渔两颊酡红,斜倚在沙发上,“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想破碎的声音。”
在这样静谧的午夜,无论谁的句子谁的诗,念起来都动人心弦。是啊,生活下落不明,梦想薄如蝉翼,可我们还是得继续走下去。
“李渔,嫁给我吧!”我捉住她的手,说,“我爱你!”
她哧哧笑。
“为什么要嫁给你,你这么傻!”
“因为你是一个傻瓜,我也是一个傻瓜。既然我们都这么傻,不如在一起吧!”
“太傻了,会被人耻笑的!”
“不,我们会更傻,傻到不知道还有别人!”
她从密不透风的写作中抽出时间,跟我回到老家,去乡间找花草。但父母以为是准媳妇来临,备了盛宴,亲友邻人都来参观,赞叹她有气质,举手投足,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尊贵。
“好好追,不要三心二意,这姑娘很好!”我父亲嘱托我,又有些担心,“只是,怕是有点难追啊!”
其实即使众叛亲离,我也会在所不惜。我是那么地渴望她,渴望她的唇,她的爱,她的身体,她一生的时光。我知道我必须有所行动。在城中央的首饰店,我订制钻戒,并特地交代首饰匠在内壁刻上LY,又预订了99朵粉玫瑰,在春节前夕,我准备晚餐,请她来。然后向她正式求婚。
“李渔,嫁给我!我是认真的!”
“小屁孩快别闹了。”她笑着,以为我又在开玩笑。
然后,我取出戒指,抱着玫瑰,跪了下去。
“李渔,你听我说,我爱你,从见你第一眼,不,在见到你的文字时,我就爱上你了,比你想象的还要爱。我愿意照顾你,陪伴你。今生今世,没有人会让你再受伤,也没有人会让你觉得人间凶多吉少。所有的苦难,我都愿意替你扛着,所有的打扰,我都愿意帮你屏蔽。你可以继续写作,追求梦想,哪怕不要孩子,也可以。李渔,嫁给我吧!”
她似乎慌了神,蹲下来,拽着我的袖子。
“你别这样,别这样,我……其实我快要离开这里了!”
她接受了北京一家杂志的邀请,去做一个编辑,即将离开C城,奔赴她向往的大世界。我知道这是她历久弥新的愿望。有一次我们一起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她曾说:“我就是一个鸟人!”
“不许自轻自贱!”
“不是自轻自贱,我真的是一只不愿意被关住的鸟,C城太小了,我的羽毛又不甘心黯淡下去!”
“你不是鸟,你是李渔!”
“那也要跃龙门!”
那是提前的预警,但我以为任何好女,都能被感化,最终留在缠郎身边。况且她父母给的压力还那么大。
所以,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我仍感到坠岩般的失落。那时候,远处音乐喧响,无边的荒凉却溢满那个屋子。我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哪里不好了?
我摇着她的肩膀,像筛糠似地,想要筛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我所筛出来的,只是她更残忍的拒绝。
“因为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比不爱,更让我觉得难以接受。它暗示了我甘于平庸的无能,暗示了我热爱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不想过的生活”。
我忽然感到受辱,感到被辜负。她的冷静像利齿一般,咬疼了我的自尊。一种莫名的恨意扼住了我的骨头。我想让她疼,想占有她,想强行享用她的腰肢,双腿,发丝,战栗的唇,丰硕的乳,她悲欣交集的性。想让所有语言的交流,在这一刻,都落到身体的交流上。
像所有被本能所控制的男人一样,我扑过去吻她,将她的头抵在墙上,密不透风地。她扭打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没有给她机会。
床一点点移过来,我抱着她倒了下去。我逐渐神思迷乱,疯狂地扯着她的衣服,她受惊的喊声终于像玻璃的碎片般落下来。
就在那阵尖叫里,我忽然想起那个初见她的夜晚,她站在灯光里,伴着梵音袅袅,用我闻所未闻的柔媚声音,朗诵一首诗,就像从一朵花的内部走出来。众生抚掌,而我却觉得四野空空,我是唯一的观众。
我的力道弱了下来。
她推开我揽着她的胳膊,从床上挣起来,踉踉跄跄地扑了出去。
“李渔,李渔!”
我提着她的鞋子,在午夜的大街追逐李渔。冷风浩荡,她裸着双足在污水横陈的路上飞奔,一个孩子说,妈妈,那个疯子!
“李渔,你别跑了,我只想给你鞋子!”
没有停。
转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她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出租车。钻进车厢前,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复杂,似乎是厌恶,失望,怨愤,但,又或者什么情绪也没有。
我曾经想过和李渔的无数个结局,但这一种,在所有的设想之外。李渔,她以这样仓惶又绝决的奔跑,离开了我的爱情,跃出了C城这个曾经困守她的龙门。
再以后,我就没有见过李渔了。她就去了那个终年雾霾但每一平方厘米的空气中都飘荡着理想主义者的幻梦的城市,提着她的横溢才华,去寻找一种更精彩的可能,一个能让她如鱼得水的空间。我承认,虽然前途未卜,但李渔,一直属于远方。
果然,在那个资源充沛的世界里,她获得更多机会。没过多久,她的书开始出版,名气与日俱涨,像一个横空出世的传奇,映亮许多人的眼睛。
之前向我推荐她博客的人,在某一个午后,和我说:“李渔出书了,卖得非常好,她必将成为我们C城的骄傲。”
我说我知道。
即便她已经离开,我还是没错过她的每一个重要事件。她签了专栏,连续出了几部书,获了奖,上了电视,成绩接二连三地飞过来,每次都引起我无法自制的钦佩,和辛酸。
还在C城的时候,为了跃出龙门,她几乎清空了自己的社交,生活除了读书,就是写作,周而复始,努力得叫人害怕。有一回,凌晨两点,我在她家对面的朋友家参加乔迁典礼,看见她的窗子还亮着灯,又敬服又心疼。她几乎没有爱的需求,对饮食、美容、健身、服装与社交,都没有太多欲望。只是一门心思地汲取力量,练习离开。
她说过的,我是一只鲤鱼,水生,但凶猛!
但我不行。我只是一个好龙的叶公,喜欢马的自由,虎的勇气,但落到实际生活里,我和我的名字一样,马马虎虎,过且过地度日。
从一开始,我就猜到李渔不会为我停留,但最后的句号划得如此狼狈,我还是不甘心。我总是想起那个冬夜,她在我的身体下方,发出受辱的哀鸣。我甚至没有机会去请求宽恕,没有机会跪下去,用膝下黄金,平复这场无处安放的悲伤。
在远离李渔的C城,我生活着,仿佛一颗失败的种子,生长得东倒西歪,随心所欲。我吃喝嫖赌,在麻将桌上,认识了一个服务员。一个平庸的女生,除了一个性别(甚至还不能生育),就一无所有。于是总是手心向上地要,要钱,要包包衣服化妆品,工资卡要上交,房产证要换成她的名字。
这些,李渔从来不会提及。
但我们还是结了婚。C城没有了李渔,如同火焰熄灭,有些希望就渐渐成了灰烬,死了心,反而更好。
只是偶尔打开电脑,看到那个叫LY的加密文件夹,心里都会怔忡良久。
那个文件夹里,放着一篇未完的小说,那篇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一直觉得我会遇到一个帮我作传的人,那人笔下的我和我自己有些不一样。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我突然觉得我是那个要帮她做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