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自从昂首阔步踏入三十岁之后,但凡遇人打探年龄,我就恬不知耻地伸出剪刀手卖萌道:你猜。其实心里嘀咕着:你姥姥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某年,我还在假装人生导师,教一帮即将混社会的小屁孩们如何骗过面试官的火眼金睛,找到好工作。一天四节课,分分钟就应付过去了。时光漫漫长,闲得蛋疼,就在聊天工具上和发育得比较充分的女学生打情骂俏。
终于有一天,我企图勾搭的某女生对我说:大叔,你都这年纪了,难道打算泡我吗?我瞬间石化,心里翻江倒海、洪湖水浪打浪。羞耻感与挫败感并驾齐驱,在我心灵的空地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我恨死了那位口无遮拦的女同学,但是看在她模样儿可爱的份上,原谅了她。那一年,我刚刚跻身传说中的而立之年。
就是在那一年,我发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朋友和同学接二连三地结婚并且诞下小孩。大家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纷纷抓住最佳婚育年龄的尾巴,完成传宗接代的人生大事。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但在如此来势汹汹的情势之下,还是颇感惶惶然。
其实在结婚这件事情上,我还是蛮看得开的。身边不乏为了结婚而结婚的朋友,不怎么相爱的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然后随随便便制造一个小孩。出于现实的种种考虑,即便互相讨厌,也只好抱在一起死磕。整日闷闷不乐,好像对这个世界不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为恐怖。
奈何时光催人老,青春无敌的草样少年正不可救药地滑向猥琐大叔。不幸的是,我还浑然不觉地混迹在无知无畏者的行列,以为还有韶光可挥霍,还有良人可期待,还可以花前月下说肉麻的情话,还可以翻云覆雨和姑娘滚一夜床单。不曾想,岁月的杀猪刀悄然在我身体上留下时光流逝的痕迹。直到我终于彻底丧失了勾搭小萝莉的资格,在她们面前,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自己的份了。
2012年,人们津津乐道于世界末日的传言。水番更愿意相信它们是真的。与全世界人民在同一时刻完蛋,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那一年,他和妻子终究没能逃出七年之痒的魔咒,离婚了。他搬到我的城市,租住在一间弥漫着酸腐气味的房子里,身无长物。手腕上的两道伤痕结了暗红色的厚痂。他在出租屋里抱着暖水壶的塑料盖没完没了地喝水,持久、沉默。
最后的最后,只是为了离婚而离婚。当爱已落幕,反目成仇的两个人为了却残余的感情而大打出手,憎恨、诋毁和伤害在争吵的过程中膨胀开来,人性的不堪暴露无遗。水番最后净身滚出家门。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妻子不顾一切地冲他谩骂。几对决定永远在一起的新人在隔壁的窗口登记结婚。他感觉自己在围观者的眼睛里是一条丢人现眼的狗。
恢复单身的水番和我厮混在一起。有段时间,我们在同一家单位上班,出了格子间就一头扎进花花世界,唱歌、喝酒、远足,毫不吝啬银行卡里的数字,散尽千金。一个人的好处就是可以特别随便的活着,没有人对账,也不用对着电话交代行踪。孤家寡人,了无牵挂,赤条条来去,倒是自由,只是自由之外,还得时刻提溜着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灵魂。
那天窝在临窗的座位上,我一如既往地伪装文青;水番看上去精神不错,因为他一口气啃了四只鸡腿,并且打算继续啃下去。河岸边的杨柳吐出嫩芽,微风里有了春天的气息。某一时刻,我真是觉得时光温柔而多情,它终究善待了每一个人。我们散漫地聊着天。他颇感慨地说,两个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妥协;因为互相妥协,两个人才能维系平等的关系。这个后知后觉的家伙,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回过神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原以为会和前妻形同路人,没想到还能做朋友,传说中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竟然在离婚后变成现实。有时候聚会,他们也能大大方方地同席而坐,开着没底线的玩笑,互致问候。前妻很快有了新归宿,据说正在制造小孩,看来是处得不错。他却一直晃晃悠悠,沦为幸福基本靠撸的大龄光棍,好在他对现状还挺满意,因为觉得自在。
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却都像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的愤青,将有限的时间付诸无限的争吵之中。有次过节,亲戚朋友们聚餐,两人竟在席间大打出手,各种不堪的谩骂和揭穿让在场的小朋友们都汗颜。他盛怒之下,跑出酒店,准备开车回家。前妻堵在车前,不依不饶。他挂上倒车挡,重重踩了一脚油门,轰然撞在酒店的罗马柱上。他的母亲惊恐地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不知所措,竟跪到车旁,央求儿子下车。事后,冷静地想了想起因,不过是芝麻粒一样的屁事。
我搞不懂,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两个人,竟走到互相加害的地步。
水番啃完第七个鸡腿,终于心满意足地掏出餐巾纸,擦了擦油滋滋的嘴巴,然后问了我一个无限空洞的问题:走到了三十岁这一步,你有什么感悟?
末日那一年,我给前女友写了一封信:
时至今日,依然不能自已地想起你。今天下午,我特别特别想你。一个人在小河边听歌,四顾无人,脑海浮现的影像全是你。我真的快哭出来了。
因为上了年纪,我不知道如何恰当地把感受写出来,用到“哭”这个字,我觉得害臊。
如今,我写文为生,活得艰难。你曾问过我:你究竟想写什么?真抱歉,我至今还没有写出一本书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一直在努力,也一直为此焦虑。大多数时候,我绞尽脑汁,花掉大把时间,但是我不知道写出来的文字有什么价值。
就像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你不会看到,即便看到了,你也会骂我人渣。也许,怀念你就是此时此刻全部的、唯一的意义。
多年前,我辜负了你,让你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渣伤心。我的花言巧语和狼心狗肺没有意义,只给你带去了伤害。我做的事情全都毫无意义,包括我此时虚妄的想念。
你曾经给我的美好感受,那么真实,时间过去得越久,反而越清晰。我是不折不扣的贱人,失去了,才知道珍贵。如今,你恐怕已为人妻,一切都无可挽回。
我是一个自私鬼,最爱自己。你走之后,我一直不快乐,厄运连连,如今陷于迷惘,这是报应。我罪有应得。
在这个本应该忙碌着为别人创造价值的下午,我的脑袋里填满了对你的虚妄想念,不能自已,无能为力。我过早地开始了回忆,想到如今的自己对回忆越来越依赖,就无比惶恐。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准确地描述想念你时的感受,愧疚,悔恨,迷恋,永失我爱的痛苦,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是。你应该做母亲了,为孩子操劳,也因为孩子而感到高兴,反正,你应该忘记了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个斯文败类,也许偶尔还会想起,心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我没有资格说对不起。也没有资格唱: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
只好祝你幸福!
写好了信,我却只能寄给自己。我彻底把她弄丢了。
在我还是一名青涩少年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骚人,大笔一挥,世界倾倒。同龄人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出书成名,我在羡慕嫉妒恨之余,也狠狠憋出好多文章。庆幸的是,它们终究没能以印刷品的形式让更多的人看到,否则,我的荒唐往事中又要增加浓墨重彩的一笔,它将毫无疑问地成为我悔之不及的人生误点。****都没长硬的所谓青年,自以为受了情伤,微扬着脖子看天空,轻叹春花秋月,感慨时光如梭,真不知道能写出神马鸟感悟。
周嘉宁在一篇访谈中说,她之前的作品不该被出版,“站在三十岁的起点,她觉得这个年纪,写作才刚刚开始,在正常的文学背景下,此时一个作家才应该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我深以为这话说得靠谱,并且因此喜欢上了她。
可是,爱情来了,没有缓冲的余地。爱了就只好爱了,而且每个人都不得不从新手开始,除了拼命爱还能怎么样?在爱的道路上打怪升级,于是有了各种伤害和被伤害,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伤心总是难免的……”
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还不够优秀,没有成为秒杀敌手的大咖。这就是我最大的感悟:当我们懂得了如何在爱的世界里宽容和妥协之后,就有资格奢谈爱了。
再晚都不晚,哪怕已经是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