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顾城
在某个周四的傍晚,我刚读完一篇文献资料,正在吃水果看闲书时,收到了阿媚发来的信息:“你现在还写故事吗?”
阿媚是我中学时的朋友,长大后阴差阳错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可彼此联系很少。阿媚不是个擅长表达的女生,上学时她的作文永远写不满800字。
“我写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故事,不过是的,那也算是故事吧。”
阿媚比我想象中更有行动力,她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来到我的公寓,她进门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她下班就往我这里赶来,是绝不可能进过什么饮食的。
我们凑在一起吃着简单的拌饭,喝着下午就煲好的汤,阿媚是一个不擅长表达的女人,但这样一个漫长的夜晚,很多话经得起等待。
从中学开始,阿媚就是个能让人记住的女生,在那个大家都对气质没什么概念的年纪,阿媚被人称作独。到了快毕业时,阿媚女大十八变,少女眉眼一开,怎么看怎么好看。那个时候有许多男生喜欢过阿媚,不过我猜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自己是迷人的。
我们成长环境不同,阿媚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她的家庭,她开始和我聊起家常这让我有一点意外:
她上一次回到自己的老家,发现家里的狗被人偷走了,家里人都非常生气,可是没有人去认真找一找那条狗。自己的兄弟还是没有找到工作,父母总在怪她不帮忙。爷爷病的很严重了,但是叔叔伯伯们怕花钱都在互相推诿没有人送他去看病。饭后村里人聚在一起说起最近发生的校园强奸案,还有不少人觉得是那个初中女生行为不检点。
“我每次回去,都会觉得很绝望。我好像在人间待了很久,久到已经快要忘记我来自什么地方的时候,又会很突然地被拉回地狱。”
我试着理解阿媚的人间,那是发生在城市里的生活形态。城市生活里的你是由你自行打造的,你可以扮演任何一个你想要的角色,只要你跟得上这个角色所需的要素,没有人会费尽心思拆穿你,多数人都不会想要走那么近了解你。
城市生活可能是冷漠的,它充满了物欲、意外、管制,看起来充满危险,可是一班及时的地铁、一道坚固的防盗门就能带给你所有安全。而农村生活可能是热情的,它是看惯了生死的、人人知根知底、道德比法律还管用,外表宁静祥和,可是人与人之间,没有边界就没有自由,没有尊重就没有安全。他人即是我们的地狱。
城市生活和农村生活共同投影在阿媚的身上,城市生活中她体面有尊严,拥有不过量的政治敏感度,有更多的爱心和悲悯,农村生活中她被人群裹挟,不能自主,她的体面是虚无的,尊严是忽略不计的,这里充满了道德审判,生命可以被金钱衡量,它就不会有多值得尊重。
阿媚把碗拿到厨房清洗,我在旁边收拾案板,她一面开着水流冲洗碗一面说道:“我很喜欢你,还有你周围一切的感觉,你站的离我这种地狱也很近,可我总觉得,你比人间要更好。”
我不好意思地擦着手,感觉不敢和她对视。在听完刚才的家常以后,一句“我哪有那么好”根本说不出口。
“其实我今晚很想和你说一个人,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他说我很好,我也觉得他很好。他常常来接我下晚班,周末约我出去玩,他什么都很好,他还想给我很多,可我什么都不想要。”
阿媚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短发男子,戴着鸭舌帽,他的背后是夜色中流光溢彩的繁华大街,而他对着镜头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比阿媚应该要大一些,看起来特别诚恳。
我把手机递还给阿媚:“这个人看起来很好。”
阿媚叹了口气:“我觉得是我不够好。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变的很好,现在看来,我只是藏的很好,一旦有人要走近真实的我,我都感觉害怕。”
“你在怕什么呢?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啊。”
她露出一丝苦笑。
这不是第一个喜欢阿媚的男人,以世俗的眼光来看,阿媚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缺少追求的。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谈过一场有始有终的恋爱,她是不是在每一场恋爱走近真实的那个瞬间,就像一头隐匿在深山的小兽一样,无助、孱弱,为了不被发现,只好弃穴逃走,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过我。她今夜携带着这样的身世和故事而来,我好像窥到了究竟,又仿佛远远未及。这个命题太宏大,我知道我无法把控它。
“是啊,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不值得别人喜欢?我知道,CC你也会这样告诉我。”阿媚对着我笑了一下,“我之所以还能被感动,还相信别人的真心,就是因为,我也相信自己独一无二。可是,没有用啊。我那么虚荣又要强,不愿意被他看到我的卑微,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心底是有黑暗的,我也不能接受,我们之间原来是不平等的。”
我感觉自己忽然也活在了两个世界的投影下,我甚至觉得很恍惚,在太多人提出苛刻择偶条件,太多人高估自己魅力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姑娘,她一切都好,却太过卑微和敏感,觉得自己是不值得的。
“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他一直以为我不肯接受他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所以他什么都顺着我,他以为我没有安全感,所以要加倍在物质上补偿我。我从前以为,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我会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的。可惜我却不知道,原来不顾一切需要那么大的勇气。”
阿媚穿上了外套,她说:“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我在来的路上时都还是好难过,为什么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她推门走了,我没有留她过夜,周五早上她还要上班。我站在房间的窗口,那里看不到公交站。我却好像看见阿媚把额角靠在车窗上,呆呆看着窗外,这个繁华大都市,流光溢彩的街道,只映出了阿媚眼中最最落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