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街上的人,很多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各种各样。有一部分的女人长得不漂亮,甚至是丑。衰老爬满了她们的脸,松弛的身体像个蠕动的液态物,她们不漂亮,那么平凡,那么不起眼。可是她们有孩子,有婚姻,有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这一切都值得我嫉妒自卑,我甚至在某一刻很想变成像她们那样的女人。
我对老马说:“所有的错误中,即便我是个受害者,也要承担责任。老马,有时候我心有不甘,毕竟是七情六欲的人,我没有做过坏事,没有当过恶人,更没有轻易地得罪谁,可是为什么我总是活得很辛苦?我没有自甘堕落,用尽全力地生活,可是不管做什么都不尽人意。”
他说:“我知道,是写字救了你。”
我想打住,停止这些话题。老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想看他,我撇过头望着白花花的墙壁。我们是正常的恋人,处于一种正常交往的状况中,可是为什么总是为这种事情争吵。有时候我很疲惫,我想看着老马,我想对他说:“老马,我们为将来吵吵吧。为以后的日子,为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为那不知名的小生命,为苍老的容颜。”
一整天,我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突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火焰,我想要这件事情弄明白,到底是谁会对老马发来这样的短信。又好像事情在某些地方不太对劲,虽然我想不起来是哪个环节不太对劲。好像是老马,对,就是老马。我记得他说那段话的时候,我对老马说过要调查这件事情,他立马就支支吾吾地表示拒绝,叫我不要再纠缠下去了。我总感觉老马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有对我坦诚。在关键时刻,女人的直觉是相当准确的。
我盘问着老马,他还是不肯说,他只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他宁可跟我谈论见父母,讨论婚事也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情了。就这么和他并肩走着,我看着他并不太自然的表情,他伸出手拉着我,太阳晒在我的头顶下,有些些晕眩。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很多个天微微亮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老马也是。他搂着我,瘦小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汗津津的手掌抚摸着我光洁的背,老马像个孩子一样地往我怀抱里钻,他说:“早早,我梦到你了,梦到外面好大的雾霾,你被一个男人牵着,你对我说要走了。我问你去哪里?你说你爱他,要和他在一起。”
“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我好想看清楚他的脸,可是怎么都看不清楚。”
我们搂着对方,吻着对方,我的眼眶有些湿润。老马总是会做这样的噩梦,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只觉得难过,无声无息的难过。
事情总会有个交代的,只是时间问题。老马始终没有对我瞒天过海,他是知道的,瞒不过我。他不习惯我突然这般冷静,他受不了我失落的表情,老马牵着我在浏阳河大桥旁散步,他突然迟疑了一会,隔着老远看我:“早早,那个发短信的人可能是她。”
“她?谁?”
“我以前的对象,但我只是猜测而已。”
我低着头,用脚蹭着地上的小石子,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老马牵着我的手,从这头走到了那头,声音有些低沉,我猜不出来他的情绪。夜里的风很大,从河面上吹过来,阵阵腥味。他没有看着我,而是呆呆地看着这漆黑的河水说道:“以前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会用些匿名的账号来试探我,前些日子那个给我发短信的人也是向我匿名发来信息,所以我想到了她。”
从他的口语中,我猜不出老马以前的女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不想再去计较谁是谁非了。说真的,他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是憔悴,我除了感到阵阵心痛,再无半点责怪他的意思。
“早早,我们结婚吧,以后再也不要为这种事情和对方争论了。好吗?我们要有属于自己的未来,而不是活在过去的痛苦中。”
“有些人的存在是让你从好的人变成不好的人,有些人的离开又让你从不好的人变成好的人,也许以后还会更好。”我冲老马微微笑了笑。
“我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你总是问我,‘选择了我,你会不会后悔?’当时我在想一个女孩子都对我不了解,怎么老是问我这句话啊。现在我终于能体会到了。早早,你要相信你自己选择的男人,我和他们是不同的。”
“老马,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再为这种事情争吵了。刚开始我对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其实是另外一句,‘永远不要为过去的人或事迁怒于现在陪伴的人,这是不值得。’前路艰辛,但愿我们这两颗曾经受过伤的心再次重新投胎换骨,在不确定的未来能永抱勇气地走下去。让过去的人过去,不带一点怨恨,让现在的人释然,不带一点悔意。错过了的人只是缘分不够,即使满身伤心,也要告诉自己下一段感情还如当初那般用心用力。”
“会的,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哐珰哐珰……”巨大的轰鸣声挟着一股劲风也随之由远及近迅疾地向前袭来!站在桥上俯身望去,隔着密密麻麻的防护栏,只见那辆破旧的火车从远至近地驶来。黑暗中一道光芒刺破了前方的路,微风四起,这样的场景总让我陷入一种恍恍惚惚的感受中,好像下一秒我随着这辆火车一起奔向未来。
我和老马再也没有说过从前的事情了,一切又回归到了原点,我们只盼望着冬天能快些到来,还期待着隔壁的室友能尽早搬走。出租的屋子里不断地有家电添置进来,我从网上买了小冰箱、微波炉、电饭煲等等,老马会在周六的晚上来公司接我下班,我们坐六路公交车回家吃饭,母亲在厨房里烧菜,父亲一如既往地伏在桌子上写报告。一切都没有改变,生活朝着一种美好的愿景往前走着。
十一国庆小长假,老马正式带我回隆回来家见公婆,在这之前,他打了无数通电话给父母,跟他们聊我,聊在长沙的生活,还聊到了我的父母。而我除了紧张还是紧张,睡不好,吃不香,每次老马打电话,我总是竖着耳朵听着,尽管说的是一口我根本听不懂的隆回话。九月三十号的夜晚,老马和我坐车上高速,还没有过节,高速路上却开始排起了长龙,都是从外地赶回去和家人团聚的打工族。车厢里播放着音乐,是我最喜欢的李志唱的那首《这个世界会好吗》的歌曲,夜里的风很大,我躺在老马的怀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少个小时才抵达隆回县,夜里的隆回,看上去是那么的寂静,整座县城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感觉,只有那远处的霓虹模糊地闪烁着。下了车,我和老马站在马路边拦车,有点儿冷,我吸了吸鼻子,老马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冷不冷?”
“嗯,有点。”
“今晚是回不去了,明天早上我们去车站买票赶回家。”
“老马。”
“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感觉像是过年了。夜很冷,又赶了这么久的车子,还没有到家,这种感觉真的好像春运。”
我和老马临时住进了一家酒店,洗了澡,便累得倒床就睡着了。半夜,隔着玻璃窗,一阵阵礼炮声从远处传来,我从床上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披上衣裳走到窗前准备拉上窗帘。黑漆漆的窗外,突然半空中绽放着一朵朵红的、紫的、绿的、黄的烟花。我立在窗前,像是被画面定格了,脑海里闪出很多碎片的记忆,这样的景色令我在异乡倍感孤独,我想起了家乡的那条洞庭湖,也是这样的夜晚,黑漆漆的,那年冬天养父和我并排走在码头上。他穿着那件有点旧的军大衣,两鬓白发,连鼻嘴间的胡渣渣也是白花花的。我穿着那件红色的袄子,夜里的河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呆呆地看着窗外,陷入回忆的深渊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马也醒来了,他走到我的身边,从后面环抱着我:“怎么了?被礼炮声吵醒了?”
“嗯,声音很大,但本身就没怎么睡好。”
“祖国的生日,每个城市都在放礼炮,没完没了的。”
我转过身看了看老马,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一刻感慨万分:“老马,我觉得今天的自己是个新人了。”
“一个新人?”
“嗯。从前不爱这个世界也不爱自己的祖国更没有好好地去爱过一个人。”
“那么现在呢?”
“现在爱这个世界也爱自己的祖国还爱着一个叫老马的男人。”
两个身心疲惫的人靠在一起,这一刻我只感觉窗外的礼炮不是为任何人庆祝的,而是为我和老马的到来庆祝的。
之前我和老马在一起的时候,夜里睡觉,我总是要老马给我讲故事。故事讲完了,老马开始给我讲他的家乡、童年、山、河流还有奶奶。他的开场白总是那么一句话:“我的家乡在群山之中的一块平地里,打开门,前面是一条河流。关上门,后面是山……”
随身带的行李太多了,主要都是些吃的,给叔叔阿姨买的红酒,给奶奶买的长沙的特色糕点,给小姑子买的零食等等,四五个礼品袋,外加一个旅行箱。我们在隆回县城的车站口拦了一辆的士,准备坐车回家。老马心疼我,不想我在路上颠簸,回家的那条山路因为修高铁,被挖土车碾碎了,路非常得陡峭又不好走。
我对邵阳市一无所知,只在网络上稍稍浏览了一下,对隆回县就更不知道了,只听老马说过他的家乡是国家级贫困县,这里的人种植金银花,靠山吃山,靠水喝水。车子往山上开着,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又躲了进去。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阴,这条路异常曲折,到处都是渣土车,车窗外扬起了风,一阵阵灰尘在空中漂浮着。老马低下头看着怀抱里的我,笑着说:“马早早,进山了。怕不怕我把你卖掉?”
“你们这里有人买媳妇吗?”
“以前有,现在就不知道了。我父母那个年代,那些三十几岁还没娶老婆的人,就会花钱托人去贵州那些地方买个媳妇回来。”
“买个媳妇,要花多少钱?”
“嗯……两万多块吧。”
“那你还是把我留下吧,我可能不止这个价钱,你会亏本的。”
开车的的士师傅技术非常好,一路上车鸣声响个不停,从左边绕进去又从右边开了出来,我和老马跟着车子一样摇动着,这感觉好像是网络游戏中的跑跑卡丁车,正在漂移着。山路很窄,可是很神奇的是可以容得了两辆车子擦肩而过,右边的山崖边下是一条小溪,水很浑浊,从乱石堆里急速地穿流过去,这条溪流也不知道能流蹿到哪里去。这样的山路,让我想起了李琼唱的那首《山路十八弯》。
车子进山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我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老马,还要多久才能到家?”
“快进村子了。如果你突然视野开阔,看见无边无际的田野和一条大河,那就是我的家了。”
走了这么久的车程,终于看到人影子了,路边有个老人背着脏兮兮的塑料袋,慢悠悠地走着。再往前面开一点,就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田野,连山坡旁都是梯田,黄橙橙的,割了稻谷的田地里,扎着把,堆成堆子的稻草堆。空气变得格外清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稻香味。那些家犬欢快地在田地旁的小道上奔跑着,小池子里的水鸭“嘎嘎”地叫个不停,矮胖短小的身子在淤泥中行走着,摇晃着尾巴。鸭子很肥,土鸡也是,悠闲地走在马路上,一点都不怕人把它捉走。只有那家鹅,伸长着白花花的脖子,到处张望着,保持着警惕。马路两旁都是人们种的菜,已经长老了的丝瓜和苦瓜,瘪着肚子挂在棚子上,好像风一吹,就会摇摇晃晃地掉下来,一头扎进土壤中去。只有那青色的冬瓜和黄色的南瓜,呆头呆脑地躺在地里,看上去硬邦邦的。视野越来越开阔起来,路过一座石拱桥,河流出现在眼前,山是绿的,水也是绿的,一座座房子并排挨着,不同的房子,不同的结构,有木板搭建成的屋子,上面挂着晒干的玉米棒子和红辣椒。有陈旧的红砖屋,透过车窗往里面看,墙壁上贴着一张毛泽东的照片,土鸡从堂屋跑了出来,跳上了竹椅上。有精致的小洋楼,被铁栏围成了圈,屋檐两旁镶着两条陶瓷做的鲤鱼。街道上的人不多,车子不管开到了哪里,路边的人总是好奇地盯着车子里的人看着。一阵阵轰鸣声从车子旁擦过,摩托车上坐着两三个人,手上抱着各种东西,空气中又扬起了一阵阵灰尘。
快到傍晚的时候才到家,下了车,老马的父母早在家门口等着,卸下行李,我在厕所里洗了把脸。走了出来,在老马的引导下和家里的亲戚打招呼。奶奶拉着我的手,说着我听不懂的隆回话,老马在一旁一句一字地翻译着,叔叔阿姨腼腆地笑着,用含糊不清地普通话和我打招呼,问我累不累,又招呼着我坐在桌吃饭。家里的亲戚都好奇地看着我,看着一个城市里来的姑娘,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子,大老远地赶回家过节。他们也看着老马,就连老马的父亲都有些恍惚,吹着啤酒瓶,说道:“才大半年不见,你瘦了一大圈呀。”只是有意无意,叔叔瞪大着双眼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一个年迈的老人的好奇,还带着一点点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