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马在这个星期里老了不少,他老没老,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老了不少。
我跟老马说,我想写个专栏,写写你,行不行?老马表示不同意也不支持,随我高兴,我写我们俩的时候,他是挺高兴的,可是我写到了他以前的感情,老马就不高兴了。我们就为了这件事情吵了起来,我不明白,老马怎么可以在手机里那么说我,说我是个变态,说我窥视他的生活。
世界上的男男女女只要在一起就会吵架,我和老马也不例外,别看老马长得成熟,一天不用剃须刀就满脸的络腮胡子,老马说以后老了就像吴秀波那样。
我是爱老马的,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因为爱他,所以我们才会吵架。要说出个什么事情来,我真不好怎么说。为一句误会的话?为一些过去的人?为突然来的坏情绪?
我们是在下班之前吵的架,下班之后还在吵,两个人隔着手机吵架。他在那边准备坐车回家,我在这边给他买晚餐。在大排档,我给老马买了腐竹红烧肉盖码饭,像往常一样过了路,去对面买他最喜欢吃的牛肉酥饼。
快上车的时候,老马还在手机上给我发短息,这一下他只发来了一句话,“马早早,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很变态吗?”看完这句话,我把盖码饭和牛肉馅饼给了住在老马小区附近的同事,把手机号码也给了她。我说:“饭,你帮我送送,我要回家了。”
同事接了饭菜,笑了笑:“早早,你还真可爱。跟你男人吵架,还不忘记给他买饭菜。”
我没有回答她,看着她上了公交车,一个人转身就走了。
老马从同事那里接过饭菜,便开始打我的电话,我没接。他打来,我就按掉,按掉了,他又打过了来。
一个人路过了十二中的校门口,隔着铁栏,有一群学生在操场上踢球,有不同的小吃摊从我眼前掠过,有个男人站在超市门口喝水,有个女人蹲在门店前洗头发,还有一只家猫在地上翻滚着身子,露出毛绒绒的肚皮,打着哈欠。
马路上都是匆匆往家赶的上班族,每一辆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喇叭声。也就剩下我这么一个怪人,悠闲地散着步,不着急回家做饭,不着急家里有人在等我。天已经黑了下来,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我隔着眼镜片,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红点。
中秋节后的月亮已经缺了一大半,灰白的天空,像是被谁咬了一半的饼子挂在了上面。我记得在中秋节之前,气象台说长沙会出现一次超级大月亮。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老马去广州出差,两个人在不同的城市里一起抬头看月亮。其实我也不知道老马看没看窗外的月亮,也许他正忙着,毕竟那时候的我们才刚在一起。
只是有些触景伤情,我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看月亮,没有和老马发短息,也没有打电话。我们很少打电话,平时见面的时候老马的话也不多。我不喜欢夜里的微风,勾起人无限的回忆,更让人感到孤独无助。秋天的夜晚霜露重重,满地的落叶,人和景一同萧条,鼻梁间满是潮湿的粘稠感,一瞬间感觉到冬天好像并不太远了。
“早早,去见你家,我感觉自己也回家了。”
“为什么?”
“你家的摆设,那茶壶,那相框,还有贴在墙壁上的毛主席照片,和我家里的摆设一模一样。刚进门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又有些恍惚。”
老马是在中秋节那天来我家提亲,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父亲坐在一旁写报告,两个陌生的人还没有开始交流。我和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母亲也没有和我说话,但看得出她对老马很满意,终于在婚事上她松了一口气。
那天夜晚,一家人还有老马坐在了一起,小姨和姨丈也特意赶来,过年也没有这么热闹。一桌子的菜,都是肉,过年也没这么丰盛。老马喝了点红葡萄酒,脸蛋红通通的,可是眼睛却亮晶晶。
我不停地给他夹菜,老马的碗里堆满了肉,他一个劲地对我说:“别夹了,别夹了,我吃不完。”可我还是停不下来,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他那么瘦,像一根麻杆。要是风把他吹走了,可怎么办?
母亲撇了撇老马,拿起牙签在剔牙齿,她说着含糊不清的塑料普通话:“小马呀,我闺女这么疼你,你今后也要这么疼她呀。”
老马腼腆地笑了笑,连连点头称好。
“我们家也是乡下来的,只要你们俩好,其他的都不太重要。”
桌子底下,老马的手紧紧地牵着我,汗津津的。
回到家,我坐在房间里看书,母亲过来问我怎么回来了,我撒了谎,说老马要加班,所以回来睡。其实我是知道的,还会回去,回到他那里。我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马会那样说我?为什么要因为旧人旧事迁怒于我?坦白说,刚才那会,老马的话让我很是吃惊,我有点儿不太认识这个男人了。
我吃不下又坐立不安,一个人在房间里走动着,然后趴在床上,又坐起来靠在椅子上。老马的短息一条接着一条,他向我道歉,对我解释,希望我能理解。我静静地流着眼泪,抽纸擦了一张又一张,这其实没什么的,可我觉得很难下台阶,不可轻易原谅他。我可以忍受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和老马要面对怎么的艰难,忍受怎样的艰苦。可我不能忍受他因为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伤害过他的女人,一个离开了他的女人而来伤害我,那样的胡话,他只对我一个人说,他都不曾对其他人说过。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坐在了我的身边,着急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念念叨叨:“你别那么好强,你这个孩子,做什么事情都这么好强,这样很容易吃亏的。女人呐,就要像水,这样揉着揉着就把对方的心给揉化了。”
“我揉化他做什么?我又不是卖给了他。”
“他将来是你丈夫,你和他过日子,等于就是卖给了他。难不成你还想着二婚?嫁来嫁去都不如第一个好。”母亲叹了一口气,端着茶罐,又小心翼翼问道:“你不是爱他到心里去了吗?怎么今天和他吵架了?”
“他凭什么因为以前的人来骂我?他自己没把这关系处理好,他凭什么。我就是看不得,哪怕他们不联系,我眼里、心里容不得一颗沙子。”
母亲听了我这话,看着我,一个劲地喃喃着:“怎么会这样?那女的找上门来了?”
我没有说实话,母亲不懂写作这回事,跟她说也是白说。但我也说得没错,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以前的人发生了争执。其实我是想对老马说我没有写他以前的事情,更没有拿以前的人和自己作比较,她们都没得我对老马好,我是个明白人。我写这个专栏,我只是单纯地写老马和自己,我其实是想得很美好的,就是这么个男人出现了,我们俩在一起,马上又要结婚了。我想留点子记忆,美好的记忆,我和老马在一起的经过,我读过王小波的那本书《爱你就像爱生命》,你看那王二写给李银河的信就像一封封情书,写得很美,他人看着很是嫉妒。虽然我的文笔不如王二,为什么我就不能学学他?而老马为什么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写他,我写自己,我写他和我,难道是变态?我哪里变态了?
不说还好,越说越生气,越生气就越难过。我对他多好,除了好,我还很能了解他。从某种程度来说,老马就像另外一个我,我就像另外一个老马。我们不管是从兴趣上、爱好上、思想上几乎可以达到一致。这种和谐,一万对情侣里面也没得几个。我们一致向往着:“民主、自由、科学”的方式在一起,可他现在怎么像个野蛮人,对我说那么粗鲁的话?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他,不够了解男人,更不够了解婚姻。
其实他可以跟我好好说嘛,跟我好好讲道理,我是听得进去的。我说的是不要在生气的时候跟我讲道理,而是在事情发生之后跟我讲道理。他不让我写,我可以不写嘛,他不高兴,他可以讲嘛。他不讲,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啥时候会喜怒哀乐?我又是有这个本事,那我还哭个什么,我就是情圣了啊。
最后老马在电话那头哭了,他说把话一说,觉得自己错了。他道歉,可我听不进去。他要我接电话,可我一个劲地按掉,最后他说:“我吃了你买的饭,也吃了你买的饼子,可是我一哭,心里一难受,我又全吐了。你要来看一看我,我现在是个病人了,你不应该和病人吵架。”
你瞧瞧,他还耍起了无赖,拿胃痛说事,不和你争论了。
一个女人如果真的爱这个男人,当她听到自己的男人生病了,还有什么可生气,只想快点儿回家看看他怎么样了。对,我就是这种女人。
夜里我起身从房间里出去,蹲在门口穿鞋子,母亲站在那儿问道:“好了?”
“好了。”我带着浓浓的鼻音回答她。
父亲也沉不住气,走过了,看了看我:“他欺负你了?”
“没。”
“欺负你,你要告诉我。下次要再惹你生气,你看我割不割了他的命根子。”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下了楼,我松了牙,给他电话了。带着鼻音和沙哑的喉咙,隔着手机问他:“胃好点了没?”
“没有,疼着。”他在那头吸了吸鼻子。
“我给你买点粥。”
“不要,你人过来就行了。”
“那还是买点粥吧,你都吐了,等下胃会更疼。”
“我现在出门了,站在公交车那儿等你。”
“我买了粥,就来。”
“你别买粥了,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就像看见你人。要不,我坐个的士过来,你在那里等我。这么晚了,不安全。”
“又不是瞎灯黑火,谁来打劫我?你站在那里不要等,我马上到。”
我们隔着手机,谁也不想挂电话。他不说刚才吵架的事情了,只说夜里风大,有点儿凉,你吃晚饭了吗?你渴不渴?要不要买水……下了车,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老马一把将我拽到怀里,贴着他的胸膛,我听见那颗心脏跳跃得非常厉害。
手里提的粥,隔着塑料碗和袋子贴在我的大腿上,滚烫滚烫,就像这措手不及掉下来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