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七具备失恋者的一切症状:失眠,暴食与毫无食欲交替出现,眼泪是更年期盗汗,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在这段日子质量欠佳数量也很有限的睡眠里,她最常做的梦是薛立平拉着她沿着陡峭的盘山岩壁一路狂奔,突然,他松开她的手……白小七忽地从踩空的失重中惊醒过来,一头一脸分不清汗是泪。
最后一次见面吃饭,又谈到两家父母的安排,薛立平再次一言不发,仰在沙发靠背上,抱紧双臂。那一刻白小七的感觉与突然被甩入深渊并无太大不同。她倒有点释然了,既然已经等了四年,也不在乎给他最后几分钟。
她没有等来一个字。于是叫服务员埋单打包,穿好外套,拿起包,整整齐齐站在薛立平面前:“咱俩就到这吧。”
薛立平一双细眼睛睁得老大,像一个孽子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娇惯,不能相信她也会忍无可忍,一巴掌把他逐出家门。白小七推开火锅店沉重的大门,走进这一晚的漫天大雪中。
车窗外的雪片比白小七打包的羊肉片还大,扑落落撞在挡风玻璃上,悲壮得像是杀身成仁。车前进得很慢,密集错杂的大灯光亮被雪花和北风截得一闪一闪。白小七的眼泪流下来,被干燥的暖风吹干,又流下来,又吹干。
终于到家,父母都没在。年底了,大概都饭局去了。白小七走进厨房,烧一锅水,把打包的刀削面、羊肉、虾滑和蔬菜陆续倒进去。面汤的蒸汽把脸和手都熏得滑腻腻的,指尖恨不能滴下水来。窗外砰一声炸响,是贪玩的小孩偷放爆竹。白小七伸手抹一下雾蒙蒙的窗玻璃,对面楼不少人家已经挂上了灯笼,映得她一张脸也红彤彤的。
要不是佳薇打电话来约吃饭,给自己放了失恋假的白小七绝不会出关。
佳薇的高跟鞋噼里啪啦踏过大理石地砖,一路吸睛无数,活脱脱把白小七衬托成了中年发福的三姨妈。
“嘿,差不多行了吧白编辑,不就是失个恋吗,至于头不梳脸不洗报复社会吗?”白小七也觉着自己太寒碜,下意识抻抻毛衣下摆,拢拢头发。佳薇又问:“看你这捂得快发芽的样,给自己放失恋假了吧?”白小七白了佳薇一眼,说主编去印刷厂监机了,杂志社全员都进入了年假前的冬眠模式——白小七在时尚杂志当编辑,做两性情感专题。
“你们就爽啦,隔三差五还能歇歇,哪像我们没个消停时候。”
当年新闻系分配寝室多出赵佳薇这个单数,安排在白小七所在的中文系寝室。佳薇长相出众,心气也高,眼睛长在天灵盖上,从没把几个中文系室友放在眼里。
一次大考之前,佳薇突然发烧,大家都去自习室了,只有白小七察觉出不对,问她怎么了。“我没事,你快去自习吧。”烧得满脸通红也没半句软话。
白小七不理她那一套,从自己床上抱了两床被子给她盖上,掖好被角,又拿了一片药和一大饭盒热水。佳薇说吃了药会困,明天考英语,她还没复习完。白小七说中文系也同一时间考英语,她们可以一起复习,保证不会犯困……好说歹说,佳薇总算把药吃了。
一层楼的人都去自习了,寝室里很安静,两人一问一答,效率挺高。快到午饭时间,白小七去食堂给佳薇打了一碗白粥,里头卧着荷包蛋,还撒着星星点点的萝卜咸菜。看着她吃完,又拿了饭盒去洗。佳薇在身后叫她:“白小七……”
“啊?”
“你……下午还能陪我吗?”
“当然啦。在寝室复习多好啊,又宽敞又安静。”
后来佳薇才知道,她生病的第二天中文系考的根本不是英语,而是通识课高等数学,而白小七愣是陪她复习了一天英语。她自此断了换寝室的念头,跟白小七形影不离。毕业前,听说白小七准备回家乡C城的杂志社,佳薇索性把简历投到了同一城市的晚报——“有白小七的地方怎么能没有赵佳薇呢!”
在晚报文化版做记者的佳薇比白小七敏锐,白小七每次懒得动脑子,都问佳薇有什么可以拿来做专题的,这次也不例外。佳薇从不让人失望:“牡丹公园每星期六都有相亲大会,特别火,我想做个专题。怎么样,周末一起去看看?”
对于还在失恋中的白小七,“相亲”两个字无疑刺耳,但佳薇不给她机会伤春悲秋。“下午会展中心有个艺术展,我约了采访,先走了……星期六下午牡丹公园,你开车过来接我!”
没等白小七回答,佳薇已经一路踢踢踏踏走了。
星期六下午,白小七接了佳薇去牡丹公园,问起那天的艺术展怎么样,佳薇笑而不语,明晃晃的窃喜。
“赵佳薇,你有情况吧?”
“被你猜着了。”
白小七早习惯佳薇快言快语,乐得不绕弯子:“说吧,这回的lucky man是谁啊?”
“你知道刘培林吗?”
“当然,画家从商,现在都叫刘总了。在城郊有个loft,画室兼文化公司,结婚三次,离婚三次,跟第二个妻子有个四岁的女儿,由他抚养。钻石王老五,资深浪荡子——C城的文化圈有谁不知道刘培林啊……”
“你知道得这么详细,省得我介绍了——就是他。”
“不会吧?!”白小七临到路口才看到红灯,猛一脚刹车,幸亏两个人都系了安全带,不然非在前挡风玻璃上撞破了相。
“你这司机什么素质,回去就把你辞了。”
“别岔开话题,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采访之后他说时间晚了,开车送我回家,一路上聊得特别投机,又一起吃了晚饭。他已经决定为我画张画了……”
“哈,他跟每个女孩都这么说吧。”绿灯亮,白小七狠踩一脚油门冲过去。
不看不知道,原来相亲大会并非大男大女们的盛会——人头攒动不假,可都是帮儿女找对象的大爷大妈。他们把孩子的资料整整齐齐印了无数份,虔诚地挂在树枝间的红绳上。白小七和赵佳薇这样的女孩一出现,家有大男的大爷大妈立马扑上来问长问短,直把儿子的资料往两人手里塞。
终于挤到一个僻静处坐下。白小七接个刚才的话头,劝佳薇再考虑考虑,“你不是说再也不碰搞艺术的了吗。上次跟那个画油画的掰了,你说搞艺术的脑子都被艺术搞了。还有那个自称玩摇滚的,还动手打人……”
“行啦,我知道我的前男友都入不了你的眼。那你解释一下,就薛立平那个活不起的,你为什么跟了他四年……他欠你的钱还了吗?”
“没有。”
薛立平的律师事务所本来足够小康,但他这人业务不错,人情世故却不通,又懒懒散散不懂经营。几个合伙人陆续撤资,只剩一个文员叫李美玲的,跟白小七同岁,会计、秘书、保洁都兼任了。四年来,白小七始终没断了帮薛立平堵窟窿,李美玲的工资几乎都是白小七发的。年底房东要涨房租,薛立平交不起,只好换地儿重新简单装修,又是一笔钱。薛立平没辙,又在白小七这拿了两万块钱。
“你能别提薛立平了吗?”
“分手了还不让说!你永远这么惯着男人,说也不让说,碰也不让碰……”
“行啦!都没关系的人了提他干嘛呀!”
“没关系?我不相信。白小七,你要是真能把薛立平那个渣男忘了,你就——”佳薇指着不远处的相亲大会服务台,“你就去那边,我给你交十块钱,让他们在资料库里找个符合你条件的男的,今晚就见面!”
“去就去!谁怕谁啊!”白小七脸涨得通红,站起来就走。
佳薇掏出十块钱往桌上一拍,把白小七的基本情况和对配偶的要求一一报上,西装笔挺一脸青春痘的工作人员立马冲着电脑噼里啪啦一顿敲。“白小姐,您的条件很好,所以择偶条件相对也要高一些。经过精心筛选,符合您要求的男士有五位,我这就把他们的资料给您打印出来。”
白小七被相亲大会的雷厉风行秒杀,正想借着这个台阶赶紧闪人,却听见佳薇在身后嚷嚷,“什么呀,才五个?你们资源也太少了吧!”白小七心想,赵佳薇你够了,五个还嫌少,明明平均每个人才两块钱好吗。
表格打印出来,佳薇一把抢了去,把她认为不靠谱的直接踢出绣球射程。没等白小七看见五位备选真命天子的真容,佳薇已经把唯一一张入得了她法眼的资料拍在桌上,“就这个了——三十六岁,未婚,做生意的,身高180,有房独居,养一只金毛,业余爱好是玩越野车!”
“好好好,我马上为二位联系这位……陈朗先生。”
白小七突然有点紧张——要是对方听了自己的条件觉得不成给一口回绝了,以后岂不是不要做人了?
“白小姐,陈朗先生对您的条件非常满意,想尽快跟您见面。我已经把您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了——祝你们相处愉快!”白小七还在愣神,佳薇已经一把把她拽起来,“靠谱!成了得给我红包哈,我可是大媒人!”
上了车,白小七还懵懵懂懂的,佳薇大摆阔太太谱,挺直脊背靠在座椅背上:“司机,你的大媒人我要逛街去,开车。”
商城里,佳薇拿着一堆衣服进了试衣间,白小七在外面等。
电话响,是陌生号码。白小七接起来:“您好。”
“您好,是白小七小姐吗?我是陈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