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白小七从佳薇的病房出来,一个人去吃了早饭,去停车场取车,远远居然瞧见吉普正站在她的车边。
他还穿着昨天酒会上的深灰色西装,只是扯掉了领带,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几个,西装敞着。他眉头郁躁地紧锁着,一手衔着烟,另一只手的手指狠狠戳着手机屏幕。
白小七的电话早已耗尽电量自动关机。即便开着机,她也想不出吉普为什么如此急于找她,要解释?与什么好解释的?邱慈说他是惯犯,的确,说辞倒是编排得快。
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白小七一步步走近,吉普抬起头来,两人对视。
人的潜能体现在诸多方面,不临到事前,谁也不能说真正了解自己。循规蹈矩生活了三十年的白小七本以为在这种情形下,她合该噙着热泪转身而去,同时在心里暗暗发下与吉普死生不复相见的毒誓——然而这只是她对自己的揣度而已。
与吉普一样,白小七也穿着昨晚的绿裙子和高跟鞋。她素着一张脸,眼里全无泪水,只是定了一颗恨恨的心,一步步向吉普走去。冤家——脑袋堵得满满的,只这一个词来回翻腾——冤家。右手的拳头攥得汗涔涔——走得越近,扬手抽他一耳光的冲动就越强。
吉普狠狠把烟蒂甩在地上,用脚碾灭。他看起来比白小七还震怒:“你去哪了!阿姨在家摔倒了!”
“什么?”白小七懵了。
吉普说,这天上午,白妈一直说觉着晕,一开始没当回事,没想到走了几步突然摔倒。老白慌了,给女儿打电话,关机。去福建前白小七给父母留过陈朗的联系方式,于是老白情急之下拨了电话给吉普。吉普接到电话,马上开车过去把白小七父母接到医院。
“我刚看见你的车,去佳薇的病房找你没在,打电话也找不着人!”
“我妈现在怎么样了?”
“在做检查,还没确诊。西域陪着呢。走!”吉普抓过白小七紧紧攥成拳头的右手大踏步向门诊部跑去,她紧绷的五根手指随之舒展开来。
西域高高大大立在白妈身边。因为西域的关系,医生面貌语气都耐心和蔼。白妈一张脸煞白的,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老白搓着双手在跳脚,全没了平时事事慢腾腾不着急的气质。
白小七只觉得腿软,站在白妈坐的转椅后面,手臂搭在椅背上支撑身体。椅子因此有了微微的晃动,吉普的手搭过来,把白小七拽到身旁揽着。“别晃椅子,阿姨晕。”
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又大致检查了一下白妈的听力视力,建议去检查一下脑部,排除脑瘤的可能。大家谢过医生,吉普对西域说:“你领叔叔阿姨去个安静地方休息,我去办手续。”
白妈说:“小七啊,你跟小陈一起去吧,别让他一个人忙活啊。”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小七你陪陪阿姨吧。”吉普说完,拿着医生开的诊断单走了。
西域带路,白小七搀着母亲慢慢跟着。老白问女儿:“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手机怎么打不通?”
“哦,佳薇也在这医院住着呢,我护理她来着。手机没电了,没带充电器。”
“啊?什么病啊年纪轻轻的,怎么没听你说啊!”父母都惊讶。
“她……阑尾炎手术,没事,马上就出院了。”白小七赶紧圆场。她说完,瞥了一眼西域,他表情全无变化。大概西域早习惯帮吉普收拾这些诲淫诲盗的残局,见怪不怪了吧。
“怪不得你最近总说去她那儿呢。佳薇一个人在这儿挺不容易的,一会儿我也去看看她。”白妈说。
“你还是好好待着吧!你今天可吓死我了!”老白不满,又对白小七说,“那你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啊!幸亏有小陈。”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白小七赶紧承认错误。她生怕爸妈真的去看佳薇——佳薇住在产科病房,谎言岂不是不攻自破?“妈,您还是听我爸的话,少折腾吧。”
“我今天还问过赵佳薇的主治医,说她马上就可以出院了,阿姨,您现在保证自己的健康最重要。”西域帮腔。
“对啊!我说的话不听,大夫说的话您总得听了吧!”白小七娇嗔了妈妈一句,感激地望着西域。
“对了,还没感谢这个小伙子呢。你也是这儿的大夫啊?你看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真不好意思。”白妈说。
“阿姨,我叫李凝,也是这儿的大夫。您甭客气,我跟陈朗是最好的哥们儿,跟小七也很熟,您跟叔叔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我。”哄得老白和白妈开心,西域又说,“做检查得排队,最快下午才能出结果。阿姨现在这个情况,最好少折腾。我建议先办个住院,观察一下。”
正说着,吉普掐着一堆票据出现了,“西域说得对,”他把白妈的医保卡塞给白小七,“小七,你去给阿姨办住院,我去检查那边先把队排上——刚才看了一眼,人特别多。”又对西域说,“一会儿排到了我给你打电话,你就带阿姨过来。”
医院里总是喧嚣嚷扰,千人一面的丧气苍白。吉普穿着西装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白小七有些恍惚。在某个瞬间,他看起来居然如此值得信任和依靠,如此千真万确郎心似铁,仿佛过去种种,不过是他人臆造出来攻讦他的口实。
下午检查结果出来,排除了脑瘤的可能,医生说明天早上空腹验一下血,做进一步检查。当天晚上,西域依旧神通广大地为白妈争取到了单间病房。老白坚持要留下来护理妻子,但大家都担心他休息不好心脏受不了,苦劝他回家。最后,吉普提出大家在病房一起吃晚饭,然后由他开车送老白回家,这样老白既能好好休息,又能多陪护一会儿,这才算皆大欢喜。
吉普拨电话:“开宇吗,我是陈总。你到粥铺买点吃的送到市医院,要清淡一点的……大概是七个人份儿,到了给我打电话。”
“订那么多干嘛,哪有那么多人?”吉普挂了电话,白小七问他。
“正好七个人啊:叔叔、阿姨、你、我、西域,一会儿佳薇也得过来吧?还有你那个同事,王早。正好七个。”吉普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给白小七。
“还是小陈心细啊。”排除了恶疾的可能,又吃了抗眩晕的药,白妈精神好多了,靠在床头笑眯眯地望着吉普。
得到白妈住院的消息,王早和佳薇也赶过来了。他们二人一起进了病房,白小七便知道王早现在已经日日守在佳薇病房里。白小七没说什么,佳薇也没说什么,倒是王早先不好意思起来,解释说:“佳薇明天就出院了,让我来帮她收拾收拾,当当苦力。”
白小七没接这个茬儿,一边打苹果皮,一边对白妈说:“你看,我就说佳薇的阑尾炎是小手术,没事儿的吧,您别担心了。”此话一出,每个人都得了令一般,余下的时间里,没人说漏一字。
没一会儿,开宇送来晚饭。开宇是吉普的助理,白小七见过他几次,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只知道是个中等身高,话不多,眉清目秀的二十岁小伙子,连他姓什么也不知道。开宇的执行力很强,看起来对吉普忠心耿耿,是吉普工作生活事事时时的左膀右臂。
白妈好心,见开宇一个人拿着打包的大小食盒和塑料袋进来,心疼地说:“小七,快去接接!呦,这孩子可真没少买,受累啦。”
白小七去接开宇手中的东西,他却慌忙躲开:“哪能让您动呢!我自己来吧七姐!”
一个“七姐”把白小七叫愣了,傻在原地。
“七姐,嗬,前六个都谁啊?”佳薇说。
一听这话,吉普、白小七、王早都有些变色。想来开宇平时没少帮办吉普这些女人间的琐事,自觉失言,本来白皙的脸唰一下红了,只好用摆放餐饭的动作掩盖尴尬。“白……白姐。”
“我看‘七姐’挺好啊,显得我闺女年轻啊!”老白在一边捧着肚子哈哈笑起来。
“叔叔说得是啊,是不是啊,七姐夫?”西域搡一下吉普,大家都笑起来。白小七趁乱睨一眼佳薇,佳薇冲她耷拉了眉毛吐吐舌头,算是道了歉。
吃完饭又陪白妈聊了一会儿天,大家各自散了。天色不早,吉普起身,“叔叔,我送您回家休息吧。”
开宇赶紧说:“陈总,我送吧,您早点回家休息。”
吉普打断他的话,正色道:“那不行。我的老丈人,我必须得亲自送。”
开宇果然收声。老白朗声大笑,白妈欣慰地拍拍白小七的手。只有白小七知道吉普说这话的意图,大概一半是取悦老人,一半是怕开宇无意间揭了他的底。
都散了,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白小七把窗帘拉了。“妈,今天折腾累了吧,歇一会儿吧。”
“还行。”白妈拍拍床头,“小七啊,坐这儿跟妈说会儿话。”
白小七听了妈妈的话,像个很小的女孩,跟妈妈依偎在一起。
“你是不是跟小陈吵架了?”白妈问。
“啊?没有啊。”
“那为什么你昨晚明明是跟小陈走的,晚上没回来也不打电话,自己去佳薇那儿住了?”
白小七正在想怎么解释,白妈又说:“就算是吵架了,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小陈今天跑前跑后的,态度算可以了,你该给他个机会啊。”
真可惜,他的问题桩桩件件,都是原则问题。白小七心想。“您别瞎操心啦,我们俩挺好的。”
白小七明白,吉普今天的表现,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任何一个丈母娘都会给他个全五星好评。她成功地瞒住了父母,吉普又卖力地表演恩爱,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
“小陈年纪又比你大七岁,又是经商的,社会关系肯定比较复杂,也肯定有过去,你不能太苛刻了,最重要的是他对你好。小七,你也不小了,你自己比较一下,过去的薛立平,现在的小陈,谁对你更上心,这不是很明显吗……”
是啊。相比薛立平的孤清凉薄,吉普的确入世得多。薛立平凡事不会伪装,懒于逢迎,谎话都不说一句,因为真,所以伤人;吉普则站在他的反面——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仿佛兜里揣着无数个面具,随时可以抽出一个合适的戴上。两个男人各自占据天平的两端,绝不相同。
“今天我迷糊过去的时候一闪念,你知道是什么吗?”白妈说。
“什么?”
白妈怜惜地摩挲着女儿的头发:“我想啊,唉,我不能死啊,我还没看见我们小七嫁人呢……”
白小七鼻子一酸。“别胡说,您且活呢。”
“这次把你爸吓坏了,幸亏小陈来得及时。”白妈发出一声叹息,“小七啊……你嫁个好人,我跟你爸到了那一天,才能闭上眼啊。”
“妈,我知道。”白小七的眼泪扑啦啦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