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发动,发出“呜呜”的声响时,坐在吉普副驾驶位置上的白小七感到久违的轻松。从早上到现在,她没有主动跟吉普讲话,并不是因为赌气,而是觉得话已说尽,没有什么必须要争辩或交代的。
到过人心最阴暗处的白小七愿意相信人生是一场跑酷游戏,有一道又一道关卡设定在那里等你去闯:今天是跳起来顶出蘑菇,明天是蹲下去躲过炮弹,后天是拼命踢腾游过激流险滩。初见新的一关时总会抱怨太难了,怎么过得去?可最终总过得去,过不去也要过。
而与吉普的相遇、过招以及最终的挣脱,对白小七来说,是从未有过的艰难关卡。
白小七裹紧冲锋衣,系好安全带,把座椅靠背调整到舒服的角度,告诉自己必须从此彻底放下关于这段不堪情事的一切。
可白小七的平和跟释然传递出的信息却是模糊的,让吉普无法看出她的决定。他跟她要吃的喝的,她给他递过去,连咖啡的盖子都是拧好的;他让她看一下导航,预估路程和时间,她也不动声色地照办。乍一看,这更像是和好如初的迹象,让当局者吉普以为白小七已经暗自回心转意,只是碍于面子不能明言,所以努力用乖巧的表现挽回关于分手的失言。
从早上到现在,吉普一张脸憋得紧紧的。在已经一只脚跨出这个迷局的白小七看来,他的惶恐有情可原,却也可笑可耻。如果说人生的孤独仿佛无涯的荒野,那么滥情又对自身缺乏约束的吉普真该是最有恃无恐的人了。他有什么可该惧怕的?难道是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两个女人都离他而去吗?且不说邱慈是不会离去的,就算她走了,他又何愁颜嫣之类的新生力量顶上来?
吉普一步步试探着白小七的心意,三不五时找点什么事给她干干,或者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想从她的语气和态度中判断出她是否还在怪他昨晚召集了诡异的聚会,把每个人都置于尴尬之地;也看她是否回心转意,决定继续踏踏实实做他没名没分的女人。这让白小七觉得又疲惫又荒诞,索性扭头去看车窗外实在谈不上景致的景致。
“你陪我说说话。太安静了,我困。”吉普用疲劳驾驶的危险逗引白小七必须与之对话。
白小七没言语,而是按下了CD的play键。
我从不会轻易许下任何诺言
也从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
而现在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
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
……
吉普叹了一口气,停掉音乐,软了声音问:“小七,你还是要跟我分开吗?”
“是。”
吉普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绵软的声音已经无影无踪,似乎本来屈下身段有求于人,结果受了侮辱,便耍起横来。“我现在现金不够,你给我一个卡号,我回头把欠你的钱打给你。”
“行,我微信发你。”要不是吉普提起,白小七几乎已经彻底忘了他还欠着她钱这件事了。
“既然分手,微信和QQ什么的就都删了吧,都别打扰彼此的生活。”
“可以。”白小七知道吉普又要开始犯浑。这是吉普除了道德感薄弱之外的又一大人格缺陷。他太宠着自己,因此也不容许任何人不包容他对自己的宠,否则就是背叛。
而对于白小七来说,她跟吉普之间根本谈不上背叛不背叛,因为从来也不是一头的。与吉普在一起这段时间她有多孤立无援,只有自己知道。
吉普冒出一句脏话,接着说:“短信也别发了。一会儿到前边服务区,我找台ATM取给你。还了钱,咱俩两清,反正谁他妈离开谁都是一样活。”他说完这段话,似乎冷静地等待了几秒钟,见白小七居然一点挽回的意思也没有,便被自己设置的情境激怒到极点,气管里甚至发出呼哧呼哧的杂音。
“那更好了。”白小七摆弄着手机,心不在焉地回答。
吉普恶狠狠地拽过对讲机:“呼叫西域,呼叫西域,前面服务区停一下。”
“西域收到。”
吉普呼哧呼哧地给西域发出这条消息后,白小七举起手机在他脸边晃了晃:“QQ和微信已经都删了。你的旧QQ和旧微信的密码是我的名字的全拼,回头你赶紧改了吧,省得万一怎么着了又赖我头上。”
正在开车的吉普当然没端详白小七的手机,他目视前方,两只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因为吉普的对抗态度,白小七本来平静的心情也被搅得乱七八糟,终究动了火气。老话说好合好散,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可真到节骨眼上,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个道理白小七当然懂得。问题是,退一万步说,吉普骗白小七在先,如今要分开了,追究、不甘、说几句难听的话的权利理所应当属于白小七。她尚且慎着没言语,他倒先发难了,他有什么资格?他有什么立场?
在服务区,吉普刚停下车就愤然一跃,一路跑去取钱了。要不是正在进车位的西域反应快,简直险些撞到他。西域下了车,走到白小七这边的车窗旁,眼睛瞪得老大,要眦出眼眶似的:“****,刚才这一蹦难度系数2.0啊!他又抽什么风?”
“我提了分手。”
西域慢悠悠点了一支烟,并不惊讶:“然后丫就这个揍性了?”
白小七被西域的用词逗乐了:“你看见丫什么揍性就是什么揍性呗。”
“他们做买卖的,修养就是不行。你看我——啊不是,看咱们——一个啊救死扶伤,另一个呢,是高大上的文化工作者……咱俩是什么境界?他能比吗?”
西域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吉普跑去的方向。“怎么着?被你蹬了就疯了,跑到小便池里扎猛子自杀去了?”
“那你还不赶紧去人工呼吸?”
“我这离开急诊都多少年了……我得练练。”西域扔了烟头,两只手臂一顿乱舞。“好歹先扩个胸啊……”
白小七被西域逗得一阵乐,她知道西域是在用他的方式开解她。
“呦,回来了,没死成啊。”西域说。
吉普出了服务区主建筑的门,一路跑过来。
“我回去啦。他要是犯浑你就上我的车坐着。”
“没事。谢谢啦。”
吉普跑近,西域已经回到车上。
“给你,点点吧。”吉普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几乎是摔在白小七腿上。
“没必要。”
“算清楚点儿好,省得回头又找上门,跟我老婆说我欠你钱。”
白小七没有回嘴,而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解开安全带,返身去后座的行李里翻找了半天,又叮叮当当地鼓捣了一阵,最后“啪”、“啪”扔出两把钥匙。
“今后你们可以安居乐业,不用担心突然找上门来的不速之客了。不过也不一定哈,陈总您这么有魅力,谁知道有没有后来人讨要情债钱债呢。”
“滴滴”,西域鸣笛,催促吉普快走。
呼哧呼哧呼哧,发动车的声响也快盖不住吉普愤怒的喘息声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吉普和白小七没有对话。一半是因为西域一直用对讲机跟吉普讨论改车和无线电,一半是两人无意对话。白小七猜到西域是通过这种方式分散吉普的注意力,错开吉普的情绪高点,免得吉普为难她。
白小七感觉到困倦,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了。蒙眬中,白小七看看高速公路上的路牌,知道目的地已经不远了。她稍稍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不用说,是她睡着的时候吉普给盖的。她微微侧头,想活动一下脖颈,长久保持同一动作让她的颈椎太过僵硬,稍稍一扭头就接连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
“醒啦?”
“嗯。”
“那放首歌吧,我都困了。”
白小七按下play键。
歌声像水一样柔和了车厢中的沉默,气氛好像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吉普调低了CD的音量,先开了腔:“小七,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能说吗?”吉普的语气难得的心平气和。“联系方式都删了,今后给你打电话你也不一定接,我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说吧。”
“说实话,我之前不是有意赖账,只是把你垫钱这事给忘了。后来邱慈跟我说,你到家里说这事了,我才想起来。虽然你要回你的钱是天经地义的,但我还是挺惊讶的——没想到你还挺在乎这笔钱。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一直不还你的话,你会不会因为惦记这笔钱就一直不离开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分手时也是一样。跟许多女人一样,白小七也吃软不吃硬。吉普这么掏心掏肺,无论说的话是真是假,毕竟让她心里不是滋味,也跟着说出一句真话来:“我当时看见邱慈,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口胡诌的。”
“我说这话,不是觉着你拜金。你跟我说过你跟薛立平的事,他那么难,你还一直帮他,他到现在还欠着你的钱,你该分也还是跟他分了。所以我知道,我这么想,也是人陷进泥地了,明知道什么抓手都没有,可总是忍不住这儿啊那儿地胡乱抓几把,挺没谱的。”
“是挺没谱的。”在吉普嘴里听到薛立平这个名字,让白小七感觉到格外难受。
“颜嫣来过我家,具体我也不想说了……反正最后我问出她怎么知道这事的,所以猜到是你。因为我只容许过你跟我的生活走得这么近,再没有第二个人。你别不信,是真的。”
白小七暗想,是真是假,又有什么重要呢?
“西域应该跟你说了,知道你在报复我之后,一开始我是挺生气的。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过西域说要是你真想报复我的话,有的是狠招,所以你根本就没下狠心。”
“那是因为我太笨又没经验,你们想多了。”
“嗨,随你怎么说吧。”吉普不理会白小七话里的刺,执着地把话说完。“就算西域不说,我也明白。我只有顺水推舟——不管你怎么报复我,我都当不知道,才能继续跟你在一起。如果咱俩只能用这种奇怪的模式在一起,那我也认了,只要你别离开我,怎么都行,我都认。”
白小七没有答话,她觉得吉普的逻辑不成立。“在一起”这个词太********了。
“小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想,我说这样的话,对你对邱慈,都不负责任。”
“你知道就好。”
“我承认,你怎么骂我都行,不过我就想让你知道,有你在身边的这段日子,我很开心,甚至很感激。我对你真的付出感情了,不管你信不信——有时候我自己都不信。”
“好吧,我很荣幸。”白小七不想再听下去了。她与吉普之间,说得再多也是无意义,不如脚踏实地想想朗朗乾坤柴米油盐的真正的生活。“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家了,你想想怎么跟邱慈交代吧。”
“我跟她没事。小七,一会儿到市区,你能再陪我吃顿饭吗?”
“有必要吗?”
“就当散伙饭吧。”
白小七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她只是觉得疲惫,于是调大了CD的音量,懒懒陷进座椅中。
从此希望你明白
我就在你身旁
无论你在多远的地方
直到你变了模样
直到你把我遗忘
你依然会是我心爱的姑娘
“小七,每次听这首歌,我都想起你。过去是这样,以后也是。”吉普说。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张CD这么快就放了个来回——白小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