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早回来了。
白小七早知道王早回来了——杂志社就这么大地方,何况关于王早跳槽的传言已经基本坐实,他的回来更成了一条大新闻。可白小七忙于新一期专栏的采写,常常早出晚归,没有机会跟王早打照面儿。她自己也怀疑是不是有刻意避开的成分在,毕竟现在见面对两个人都有点尴尬。所以每次电梯门一开,走去工位的一路上,白小七都既忐忑,又期待,最后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撞见王早,她又舒一口气,不知是叹息还是轻松。
白小七最终与王早重逢,并不是在杂志社,而是在医院。
白小七是去做检查的,她决心面对现实,好好调养身体,于是挂了中医专家的号。专家是个老太太,银白短发,青白色大褂,和蔼富态,脱了白大褂换上丝绸大袄就是活脱脱的贾母。她安抚白小七说:“没事的小姑娘,我给你开几副药,你回去煎了,吃完来复查,我管保你抱个大胖娃娃……结婚几年了?”
“还没结呢。”白小七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哟,都三十一了还不结婚,等什么呐?”
“过了年才三十一呢。”白小七觉得跟老太太有种天生的亲切,不由有点娇嗲,像女儿对妈妈。
“哈哈,我算的是虚岁,你算的是周岁,行行行。不过已经快入冬了,你以为还有多久过年啊?”老太太在单子上龙飞凤舞了几行字。“小姑娘,找个好人就嫁了吧,别太挑了。”
白小七拿了药单去交钱,在排队的人群里碰见了王早。
白小七还没言语,王早先急了:“谁病了?白叔?阿姨?”
这让白小七有点意外,有点感动,又有点埋怨。心说你小子消失这么长时间,不问我死活,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都没事,我开点儿中药调理一下身体。”
“吓死我了……你怎么了?”王早去夺白小七手里的单子,白小七一闪身,避开了。
“我没事,就是调理调理。”
“你啊,太拼,不是我说你,我这回来多少天了,就一直没看见你影。”
白小七笑笑,没说什么。王早此刻与她还是隔着点什么。隔着的,是白小七对姚蓓蓓失踪的知情不报,是佳薇王早这段时间的人间蒸发,是这些都发生了之后,彼此之间的一个说法。所以白小七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说深了是埋怨,说浅了是不逊。
王早主动把手里的单子给白小七看:“佳薇怀孕了,我们来做孕检的……”
“什么?!”白小七一蹦三尺高。“什么时候的事啊!”
“你看你喊什么呀。哥们儿身体倍儿棒,来个娃还不跟玩儿似的。”王早嘿嘿笑,一脸荣耀。“第六周。”
“佳薇人呢?”
“她正做别的检查呢,我来排队……我说你怎么样啊?”
“我能怎么样啊,众叛亲离的。你们俩之前干嘛去了?”
“不是跟你说过吗,去见我丈母娘了。”
“丈母娘对你满意吗?”白小七斜瞟着王早,等着听他犯贫。
“那必须必的啊!现在有了隔代人,更别提多高兴了!就咱这身条,这脸蛋,这人格魅力……丈母娘必杀啊!”王早果然没让白小七失望。
“哎不对啊,你俩领证了吗?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不负责任……”
“得得得,白总您这干嘛呀,比丈母娘还恐怖呢。”王早掏出手机,给白小七看照片。“看见没,红证。不打算大操大办了,过一阵叫几个朋友一起聚聚。”
白小七看着照片,喜悦很快被伤感压下去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毫不知情,到底还是疏远了。
王早正色道:“白总,其实我没怪过你,但佳薇有点儿掰不过来这个弯。我们俩走之后一直忙活准备结婚,没空谈你的事。说实在的,佳薇这个人你了解,她就是故意不跟我谈的,弄得我也没敢联系你。现在她又怀孕了,更得顺着她来了,我哪敢提你的啊,怕再惹她哪根筋不对了……”
“别这么说,佳薇有怨我的理由,是我没处理好。还有,姚蓓蓓的事,我也得向你道歉……”
“话不是这么说的。”王早打断白小七的话。“你是什么人,我太了解了,后来我想了,要不是你瞒我,我也不会死心,跟佳薇发展得这么好。再说,蓓蓓有她的苦衷,她委屈自己成全我,我得领情。”
时光流去,成长的何止白小七一人。
两人都交完钱,又聊了一会儿,白小七要去拿药,王早要去跟佳薇会和。白小七没提出去看佳薇,王早也没发出邀请。临告别时,王早说:“佳薇明知道我回去上班,咱们俩一准能碰见,可什么都没说……她是多聪明的人?现在我们回来了,小七,你放心。”
白小七笑笑。“好好照顾佳薇。”
她没说放心,也没说不放心,就像王早也没说清楚是让白小七放心什么。
回到家,白小七跟父母说又要出差,其实一个人去城郊的那处房子住了。天气越发冷,老白和白妈更不常来,白小七乐得清静,每天煎药,写稿,上网,看看书,发发呆。
北方深秋的晚上也许太过萧索了,让人不由得有些自怜。每当这个时候,白小七看着窗外被风吹落的叶子,为了让一个人的日子显得热闹一点,就心血来潮想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梳理梳理,可一旦开始梳理,又嫌太热闹,坏了这份难得的清静,索性继续煎药、读书、写稿去了。
薛立平消失了,吉普消失了,小段也消失了。前两个人是白小七自行做的了断,打碎了牙肚里咽,可小段不同。小段是在不期然间离开的,是在白小七以为得到救赎的刹那从她身边被抽离而去的,她不想他走,却无能为力。白小七自知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去消化这次离别。
她一次次坐在电脑前搜索小段比赛的视频,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看看他,哪怕是戴着头盔的。可是由于掌握的信息太少,总是无法如愿。睡不着的夜里,她一个关键词一个关键词地试,最终一无所获。白小七左手拉着右手,想起小段肿起的手腕……瞬间的念头再次刺中了她。
又一个失眠的夜晚,白小七决心不能再这么无头苍蝇似的找下去了,她想到王早——他先前跑过体育新闻,说不定能帮上忙。
一上班,白小七找到王早。“帮我查个东西。”
王早抬头正看见白小七的肿眼泡。“你这是怎么了?”
白小七没理会王早的问题,她把她知道的关于小段比赛的信息一股脑儿全都说了。“找帮我问问你那些跑体育新闻的哥们儿,务必帮我找到这个比赛的视频。”
“你跟小段怎么了?”
“没怎么。”
“掰了?”
“嗯。”
“那……”
“放心,我没跟吉普破镜重圆。”
“成,我打几个电话问问。赛车这块冷门,我认识的人也少,不过多打听打听估计能有戏。”
白小七这才一屁股坐在王早旁边,往桌上一趴,脑袋沉甸甸瘫在胳膊上。
“他知道了。”她把头扭向王早,慢悠悠地说。
“知道什么?”
“吉普的事。”
桌上有一包抽了一半的烟,王早抓起来,犹豫一下,又放下。
“你说,从男人的角度来说,这个事……很严重吧?”白小七问。
王早到底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来,没有点燃,横在鼻子前闻着。
“算啦,反正我也知道。”白小七站起身,试图抖擞精神。“我回去忙啦,你打听着消息告诉我。”
刚回到工位,QQ上王早的头像就开始闪动。白小七点开:
之前的事,佳薇告诉我了,我说没事,咱以后好好过日子。
还有,如果蓓蓓当初告诉我真相,我不会让她走。
白总,说完全不在乎是假的,但要看跟什么比。
下班,白小七买了点菜,回了城郊的房子,正想着也出来有一阵了,晚上收拾收拾东西,把煎好的药分装妥当,明天回家去住,王早的电话就到了。
“白总,你在哪?”
“刚到家,怎么了?”
“比赛视频查到了……”
“太好了,快把地址发给我!”
“佳薇……佳薇想见你,现在。”
“她怎么了?!孩子有问题了?!”
“没有,都挺好……我们现在过去找你吧?”
“成,我住城郊那个房子呢,你们能找着吗?”
“差不多,我们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白小七马上冲进厨房洗菜做饭——小段的视频找到了,王早和佳薇回来了,肃杀寂寞的日子终于有了生机。
王早和佳薇进门的时候,白小七还在炖最后一道菜。她手忙脚乱地立在门口,招呼两人:“马上了,你们俩洗手准备吃饭吧。”
转身之前,白小七猛看了佳薇一眼。不相见不知眷念深,白小七太怕佳薇过得不好——怀孕还没见肚,可脸颊明显圆润了,是已婚小妇人甜腻的发福。白小七这才放下心,进了厨房。
王早走进厨房。“小七……”
“嗯?”白小七随手切了点葱花。
佳薇也进了厨房。“姐……”
几个月没见,从埋怨到想念再到愧悔,十年的情谊随着佳薇的一个“姐”字全抖落开了。白小七本就不怪佳薇,现在更加释然。
“哎。”白小七答应一声,把葱花撒进锅里,蒸汽熏得两眼湿湿的。
“王早,你做饭吧,我跟小七说。”佳薇拉着白小七出了厨房,坐在沙发上。
白小七伸手把佳薇一缕滑落的刘海别在耳后,慈爱得像个妈妈。“怀孕……还好?”
“我挺好的。”佳薇皱皱眉,看起来并不怎么好。她拿起手机。“我们按照打听到的信息找到了视频,你看看。”
白小七接过手机,心噗通通快要跳出腔子。又见小段,哪怕是这样的方式,她也知足,她也雀跃。
即使穿着与平时完全不同的衣服,戴着头盔,白小七还是认出了小段。白小七向来对竞技体育不感兴趣,可视频里摩托车特有的轰鸣声响起的时候,因为事关小段,她已经禁不住血脉贲张。
眼泪掉下来,白小七顾不上掩饰,看看佳薇,又看看已经端出汤来放在桌上的王早。
在一声异常的响动之后,王早和佳薇都抖了一下。白小七还没来得及疑惑,就看见小段连同他身下的摩托在转弯处横飞在赛道上,身后的两辆摩托先后结结实实地撞向他。
手机从白小七手中掉落,她不可置信地看看佳薇,又看看王早。
“这次比赛有几个车手受重伤,有一个……”王早说。
“有一个怎么了?”
“有一个死了。”
嘴唇颤了又颤,白小七终于问出一句:“是他吗?”
“还不知道。我打听到的消息是选手脱离生命危险之后,经过基本的治疗,都回到各自所在城市继续做恢复治疗了。”
白小七赶紧拨小段的手机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你别急,他可能就在咱们附近的哪家医院住着,我们可以打听打听,或者伤得不重,已经回家了,或者在……”
或者在车行。白小七蹭一下蹿了起来。
王早和佳薇还没反应过来,白小七已经夺门而出,一路向汽贸城开去。
天色已经微微黑了,车行的门没锁,只是关着。白小七抬起手臂擂响铁门,咣咣咣。没人应,隔壁喷漆店老板倒被撕心裂肺的砸门声惊出来了。
“找谁啊?这家人没在。”
“找段展。”白小七拖着哭腔应着。“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小段出事了,住院呢,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给工人先放假了。”喷漆店老板是个中年人,身上的旧皮夹克左一块右一块诡异的颜色。
“可是门没锁啊!”
“小段之前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他看看店,我这边车和东西放不下可以先放他那儿,当个仓库使,钥匙在我这儿呢。”老板声线低沉,这使他出口的每个字都煞有介事,带着令人不得不信以为真的说服力。“里头没人,别敲了。”
“他在哪个医院?”
“好像在市医院。”老板明显不是个好事的人,说完这句便返身回了店里。白小七像一袭挂在衣架上的袍子,空有轮廓,失了力道,经风一吹,颓然蹲在地上。但她马上一个激灵又跳起来了——市医院,那是西域上班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