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开到市医院门口,穿着白大褂的西域已经等在那里。
“今晚正好我值班,接了你的电话之后就开始打听——段展,男,27岁,对吧?”
“对,他在哪儿?”泪干了,白小七的脑门上一层细汗。
“跟我走。”
西域大踏步走在前头,白小七小跑着才跟得上。夜晚的医院比白天清静一些,说不清的气味刺激着嗅觉。两人兜兜转转,终于进了电梯。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的主治大夫今晚没在,所以打听到的情况不是很详细。夜班大夫说是没有生命危险,有点脑震荡,胳膊和腿各骨折一条。”
还好,还好。白小七这才定了定神,可另一种慌张马上击中了她——小段想见她吗?她该以何种身份、何种态度出现?电梯上行,白小七紧盯着显示数字。
“我说白编辑,您探望病人怎么连个花篮果篮也没拿啊?”
“啊?是啊……那我去买了再上来吧。”白小七恍惚着回答。
“嗨,买什么呀,我来想辙。”西域让白小七等他一下,便大踏步跨出电梯。
这个晚上过得太跌宕起伏,中午之后白小七水米没打牙,开着车绕城转了半圈,此刻才觉得疲倦。她借着墙边荐医台的玻璃照自己的样子,双手拢拢头发,无名指去擦眼角哭花的眼线,这才发现右手手腕又红又肿,还有血痕,想是刚才狠命砸铁门弄伤的。
“靠。”她快被自己的狼狈相气死了。
“我说白编辑,您好歹也是个知识女性,能不能文明点?”西域已经站在白小七身后。
白小七正要回嘴,却发现身后还有几个小护士,都是水葱一样的年纪,众星捧月地簇拥着西域。
“李大夫,按说这个时间是不允许探病的,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破例了……也好在段展住的双人间,对床的下午刚出院,不会影响其他人……”一个媚眼如丝的小护士说。
“听说段展是个摩托车手,好帅呀……”另一个圆脸婴儿肥小护士旁若无人地花痴小段。
“嘁,我没觉得,还是李大夫有男子气概。”又一个短发尖脸小护士不以为然。“再说车手有什么啊,不是说这次骨折之后他再不能比赛了吗。”
白小七听到最后一句,只觉脑中轰隆一声,刚刚活泛的眼神又僵了。
寒暄完毕,西域接过媚眼手中的花篮和尖脸递过的果篮,拍了拍白小七的肩膀。“走吧。”
走出几步,西域说:“医院最不缺的就是花和水果,吃不完,放不下,病人借花献佛给护士们,值班室里全是,说两句好话就要出来了。”
白小七接过花篮果篮,向西域道谢。西域说乐意效劳,帅气地向她敬了个礼,动作神情与二人在吉普的办公室初见时别无二致。白小七不由有点感慨,感慨又带上了对故人的牵挂。
“他……好吗?”
“挺好。说是把工作辞了,具体我也没问。两口子开车去西藏了,潇洒啊。”
“他们俩一起去的?”白小七有点不敢相信。
“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他跟我说是你教他的。”
“我?”
“他说是你教他活明白了。”西域指指前边。“那个病房就是,去吧。”
白小七轻手轻脚地把花篮和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探病拿着花篮果篮本来正应该,可她此刻只嫌这些东西太盛大,太昭彰。她既想见他,又怕见他,但想还是占了上风。顾不上那么许多,从进了病房开始,她的眼神便无法离开小段。
小段睡着了,长长的眼睛闭着,病房的灯光打下来,睫毛在眼睑上现出一道道细细的影子。这场事故没在他脸上留下伤疤,与再也不能赛车比起来,白小七说不清这是否也算得上一种成全。
电视正在播放体育赛事,呼呼啦啦很热闹。小段一条腿和一条胳膊吊起来做牵引,遥控器掉落在另一只手边。被褥和病号服都干净,床头桌上一个塑料饭盒,里面是一个红扑扑的苹果和一把水果刀。
他只有一只手,怎么削苹果?白小七自自然然地拿过苹果和水果刀。
小段睡得太安静,她不忍打扰他。苹果皮越削越长,时间一点点流去,白小七心想:即使你永远不再醒来,我也愿意这样陪着你。然后又暗骂自己乌鸦嘴:呸呸呸,怎么会永远不醒呢?这不是好好的吗?
体育新闻播完了,进了一条广告,音量骤然升高,把白小七吓了一跳,赶紧去拿遥控器,却碰到了小段同时伸过来的手。
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她也不可置信——就这样相见了。就这样相见了?
依照白小七的性子,或许该潇洒地转身而去,毕竟她已经确认了小段是安全的,不必再为之慌张,可以不再贪心探求更多。可此时的白小七已经在自责和眷念中煎熬了几个月,经过太多内心和现实的劫难,她做不到转身离开。她有太多话要说给小段听。洗白不是她的意图,是白是黑,本也是别人嘴上两块皮,她只是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白小七削下最后一片苹果皮,把苹果和水果刀都放在饭盒里,两手交握,红肿的手腕随之露出来。她一下子理解了那天晚上小段为什么不愿让她看到手上的伤,对于一场走心的表白来说,这样的配置的确太煞风景了。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看到我,不过有些话我还是得跟你说。”
“白……”
“上次喝酒,你说让你说完,别打断你的话,我照做了。今天也请你听我说完。”白小七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没等说完就被拒绝了,就像当初的小段一样。
“我,白小七,三十岁快过完了,本市人,杂志社编辑。你我是因为追尾认识的,认识你的时候我刚分手不久——你现在也知道了,他叫陈朗,老飚、大切都认识他。那天老飚说了不少,跟你之前对我的了解一掺,可能让你搞不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隐瞒了已婚的事实在相亲大会登记资料,而我碰巧看到了他的资料。在跟他相处了几个月之后才知道他已婚。之后,我很愤怒,也很震惊,而且居然很不理智地决定继续留在他身边伺机报复他。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我不仅没能报复到他,反而越陷越深,所以提出了分手。老飚在沙漠见到我的时候,正是我自以为在报复他的那个阶段。”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强调我多么无辜。在知道他已婚之后还继续跟他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是非常错误的。”
“之前跟你说有人求我帮忙,那个人其实就是陈朗。我跟他有过感情,即使分手了,也不想看他不好;加上他的妻子也来跟我求助,这件事的起因又多少跟我有点关联,所以我最后还是帮忙了,我跟他之间也在这件事后彻底了断。”
“过去的事交代完了,说说咱们俩。段总,我比你大三岁,按说应该比你经历得多,比你的承受能力强,我应该很快走出失去你的阴影。可我必须承认:我做不到,我走不出来,我从前不知道放下一个人会这么难,你又更新了我对这个世界残忍程度的认识。”
“我过去曾经不接受你,不是因为陈朗,不是因为故作矜持,是因为不相信我还能遇见你这么好的人。我怀疑我自己。可能无论我今天说不说这些,在你眼里都已经不是什么好女人了,但我不后悔把自己摊开给你看——我没什么神秘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受过骗,犯过傻,爱上一个人就放不下。”
“我上网到处找你比赛的视频,找不到,最后托人才找到,看到你出事了,打你手机关机,车行也没人,是喷漆店的老板说你在这儿住院,我又托人在医院打听……我现在理解你之前说的,我出车祸的那天,你有多害怕……我还听说这场比赛有一个选手死了,我还以为……”
“我这不是没死吗。”小段语气温柔,倒比声严厉色更让白小七惊讶。“苹果还不给我吃,等什么呢?合着不是给我削的啊?”
“是是。”白小七赶紧把苹果递给小段。说了半天话,苹果表面已经微微泛黄。
“你说完了?这回该轮到我说了吧。”小段咔咔咬着苹果,吃得很欢畅。这让白小七摸不准他的路数。
“我没你口才好,就几句:其实出了老飚那个事的第二天我就想通了,觉得打电话发微信都太没诚意,磨叽了一天,到下午实在受不了,干脆开上车去找你,可是刚到就看见你走出来,上了一辆吉普车。”
小段说的是跟颜嫣谈判那天,吉普来接她下班。命运真是开得一手好玩笑。
“我跟了一会儿,直到吉普车进了你家小区,就没再跟了。我当时悔得不行:完了吧,就不该犹豫,她离开车行的时候就该一把把她拽回来……这下好了,让别人拐跑了吧。当天晚上我就出发去集训比赛了。”
他一双眼睛清亮亮望着白小七:“你说你,刚才那么多好听话,怎么不早说呢?我都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知道。因为我也一样。”两行眼泪掉下来,白小七伸手一抹。“那天你见到的就是陈朗,他是接我去帮他谈判的……”
“打住。”小段用能活动的腿胳膊努力撑起身体。“咱们俩这好不容易见面了,一直提那过去的事干嘛呀?展望美好的未来好不好啊?”
“怎么了?不舒服了?你等着啊,我去找大夫!”白小七手忙脚乱去扶小段。
“我现在呀,就一条胳膊一条腿能动,咱俩这么激情四溢情到浓时,我都没法抱你一下,抓心挠肝啊,你说你怎么就无动于衷呢?”小段像条虫子似的在床上来回挪蹭。
“嘁,这事啊,你早说啊!”
白小七哒哒踢掉两只靴子,蹭到小段身前躺下,双手环住小段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
“白姐,大夫说我以后不能骑摩托车了。”小段的用下巴蹭蹭白小七的额头,像一只温柔的小兽。
“不骑就不骑吧,这玩意儿太危险,咱不玩了。”
“可我本来想骑车带你去的地方都去不了了。”
“咱可以开车,坐车,飞机,腿儿着,哪儿去不了啊。”
“那能一样吗?我还得随时停车给你买花呢!”
“是啊,你还能往洒水车的射程里骑呢。”
“我还能亲你呢……”
白小七脸一红,小段说:“我亲你,你应该感觉荣幸,你知道在这个医院有多少特别飒的小护士暗恋我啊!”
“我当然知道了,是圆脸婴儿肥那个吧。”
“这你都知道?!”
“那是,你就是个孙猴子,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以后你也教教我,我不能再让你逃出我的手掌心了。”小段的嘴唇寻找着白小七的嘴唇。
“别啊,我哭起来太难看,怕你下不去嘴。”白小七故意别过脸。
小段用一只手别别扭扭地把白小七的脸摆正。“那是相当难看。不过没事,反正接吻都得闭眼睛,爷想谁就是谁。”
两张嘴唇马上就要碰上,白小七一声惊叫——小段碰到了她受伤的手腕。
“怎么搞的,弄成这样!”小段心疼地把白小七的手腕握在手里。
“你还是关心你车行的门吧,已经被我的手刀砸烂了。”
“汽贸城的人都让你砸出来了吧?”
“没有,就喷漆店的老板出来了。”
“大哥仁义,要是别人估计早报警了。”
“哎我说你能不能好好处对象了!”
“能啊,必须能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能啊。”小段再次把白小七的头摆正。“这回好好的啊!”
白小七忍不住笑。“什么好好的啊,干嘛呀?”
“别闹。”小段正经得很。“白姐,我要亲你了。”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