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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鸡粪味的阳光从破旧的窗户直射进来,灰尘飞舞,铁栅栏的阴影将旧床单分割为十几个长条格,像是外面的庄稼地,始则界限分明,后来却逐渐模糊混淆。床单是老式的,粉红色的牡丹花因长年累月地盛开而面容憔悴,以致于如果它们是人,你会认为其嗓音必定沙哑干涩。旁边的两只蝴蝶,属于八十年代,就像从那两个沙哑的嗓子里发出的咳嗽一样,还在时断时续地散乱地飞。
除此之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当然,你还可以看得见那张不成比例的木床,一躺上去就吱呀作响。这与其说这是床的责任,倒不如说是门的缺陷,因为组成它的正是两扇门板和七十二块砖头。在砖头垒就的床腿间是四桶花生油,两大两小,一小碟老鼠药和几双破鞋,其中三只在本该蒙蔽大拇指的地方漏了洞。也许正是为了隐藏着几个破洞吧,砖头世界朝向门的那一面被花布掩盖,你是看不见的,你只看见床和花布,花布上遥远的袋鼠。
那只袋鼠愣头愣脑,在草原上四处张望,肚子上的育儿袋像是牛仔裤屁股上的口袋一样,里边还有只贼眉鼠眼的小袋鼠。
如果我们是在拍一部电影,这个时候就应该旋转起来,来个360度全景长镜头。你会接着看见一把破椅子,椅子上胡乱堆放的衣服,放在地上的低矮电风扇,像是小人国里的大风车。还有,本该有门的地方没有门,显得特别空旷,也许门都用来搭床板了。
但这不是电影。而且说到底,你看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只需要看到他。他躺在床上,蜷缩在比床单更新却也更艳俗的花被子里,像一个坐月子的女人,枕着脏兮兮的没铺枕巾的枕头,旁边还放了一个掉了瓷的大茶壶。
这就是我们要说的人,但此时并非意味深长的夜晚,而只是一个平庸的下午。要知道,在我们的目光注视他的这个时候,他还是个大三学生,在东北某著名学府受到渐入佳境的教育,这种教育宏大而又细腻,精深而又实际,包括……还是不说了,不说更好,因为后面你自然会了解,了解很多,了解到你再也不想了解为止。现在,我们说的这位马晓天——对,他叫马晓天——正豹隐于河北省的某个偏远乡村,住在他家养鸡场幼雏房边上,一栋矮房最里边的小屋里。
这栋小屋的内部环境有如上述,外部环境会在下文约略提及。
2
我还能告诉你的是,是马晓天他爸造就了整个养鸡场和这间矮房,同样也正是马晓天的老爸,在多年以前一个并不孤独的黄昏奋力造就了马晓天。
因此,马晓天居于此处,感觉差强人意,并无不妥。
我对他爸兴趣不大,跟他也基本没有半点关系,至少在他看来暂时没有半点关系。所以,我甚至十分震惊于自己竟莫名其妙地跳出来,跟你们说起了马晓天。如果他知道了这一切,如果他知道在咱们说着话儿的这个时候,你们这群占了便宜的家伙正在眼睁睁地盯着被子里的他,甚至某些女士很可能想要一直盯到被子里去,看某些隐秘的景象,那他一定会很恼火,甚至可能因生气而滚下床来。
偷窥是不怎么光彩的行为,因为你们花几个小钱买了本书,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窥视别人,这……这简直不怎么像话。虽然,这的确是你们此刻拿起书来读,并且我有理由认为,还会一直读下去的一个不可替代的原因。你们就这样读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会越读越兴奋,偶尔发出一两声暧昧的窃笑,心中的龌龊想法像粪池里的沼气一样噗噗冒个不停。幸亏马晓天此刻对你们的存在一无所知,当然他以后也不可能确切知道,否则,他不惟可能掉下床来,还可能嫉妒得要死。
至于我,我为什么要偷窥马晓天,为什么察看他的道路,数点他的脚步,那可就是个秘密了。我是我。
3
马晓天在放暑假,而且正处在假期最中间的那几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伞兵,跳伞中途,慢悠悠地悬在半空,无聊得紧。在他身边,各色各样的书籍堆成一堆,如纵横恣肆的云,模样参差古怪。有一本单放着,干净的白色封皮,正中间四个中规中矩的大字:神话简史。虽然模样颇为周正,但在下午的阳光里——兴许是窗玻璃灰尘太多的缘故——书和字竟都带着一种腻烦似的吊儿郎当,让马晓天越看越是兴味索然,翻了这一页,害怕翻下一页,翻过下一页,又翻回上一页。
正当马晓天为自己是接着读下去,还是换一本更有趣更刺激的书而纠结时,院子的大铁门先是吭哧了一下,然后便咣当当响了起来。
马晓天能想象到,此时,他妈那只布满皱纹又被鸡粪污染的右手,正从大门上一个不规则四边形小门儿伸进来,抓住里边的铁门闩,向回一带,让两扇门成一直线,然后又用力向马晓天此时所在的方向一拉,于是,大门洞开,名叫王阿影的马晓天之母卖鸡蛋归来了。
“王阿影”这名字怎么样?此问题肯定众说纷纭。
有人可能认为,它听起来轻盈袅娜,如炊烟漫漫,让人联想起狗吠鸡鸣的乡村生活,也会有人认为,这名字有种形销骨立的危机感,或是倩女幽魂的恐怖感。总之,可以各持看法,见仁见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虽则所有人都可以对这个名字及其背后的女人随便说些什么,但恐怕只有那些或者与之相识,或者见解非凡的人才能如实断定,马晓天的母亲是个粗壮浑厚、心地善良、没有受过教育但又具备无与伦比的日常理性的不俗女子。
也只有这两种人——后一种还不一定——能够想到或回忆起,她年轻时也曾身材高挑,脸蛋绯红,看上去还聪明伶俐,是个像翠翠那样的好姑娘。彼时彼刻,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可是“杨朱新庄一朵花”。而此时此刻,她风尘仆仆地归来,带着一身暑热和两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关于这两个消息,一个我们将在稍后说到,另一个当然紧接着前一个,在更稍后提起。
4
她把挂着两个筐的二八自行车推进一进大门右边的库房里,左手握车把,右手摸住后托架,右脚内侧勾住车梯,使劲一提,咯噔一下让硕大的自行车蹦跳着立在当场,然后照例咳嗽两三声,抓住头上的白帽子扔进筐里,把筐一个个摘下来,靠墙放好。一连串动作熟练轻松,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完事儿后就头也不回地直奔屋子而来了。
此时,马晓天听了这成套的动静,慌张张尽其所能,把一切收拾停当,以防有什么闪失。等到他确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妈刚刚打开小木门,进了外间屋,没有朝自己的屋里去,却往他这屋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说着——
今天卖得快,转了一圈就完了,小卖部那个****翠山媳妇买了半筐!
这话说得真逗!
王阿影说小卖部的翠山媳妇是个“****”(当然不是说翠山是个****),不是想要表达愤怒或厌恶,而是为了抒发喜爱和欣悦之情,况且她这么说与翠山媳妇买了半筐鸡蛋这一事实根本无关,而是与另一件事及与之类似的其他事有关。我们现在说的“另一件事”就是上文说到的第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关于这个消息,王阿影在向马晓天传达和与之探讨时,两人自然是采取了对话的形式。
5
天真热啊,王阿影说,儿子你知不知道天为什么这么热?——我哪知道!——老天爷真是向着有钱人啊!王阿影一向对有钱人恨之入骨,并坚定地认为,人若有了钱,连上帝都会偏向他三分。当然,此时的王阿影还没怎么听说过“上帝”这个词,对其大能和至善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老天爷,那是从她娘陈爱兰那里听来的。陈爱兰本来也对老天爷一知半解,糊里糊涂,是从她的母亲陈包氏那里听来的。陈爱兰后来在看了电视剧《西游记》之后(那时,她还活着,而陈包氏已死),才和王阿影一起,在玉皇大帝身上懂得了老天爷是怎样一个爷。王阿影说,老天爷真是向着有钱人啊!有钱人有空调,多热都不怕,老天爷让天这么热,光是热着咱们这些穷人,真是不公平。——马晓天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故事书。的确,如果真的有老天爷,他还真是有点儿不公平,至少是考虑不周。——儿子,你知道今年夏天为什么这么热吗?——热就热呗,哪有为什么!当然,马晓天是知道万事万物皆有原因的,要不然科学和科学家可怎么办哩?但他不是科学家,只知道好人坏人都晒日头。他说,没研究过,为啥?——王阿影这下高兴了!一脸得意的笑,想要表现得狡黠,却表现得不怎么成功。人家都说了,明年要有大灾难,太阳要摩擦地球,就是说太阳本来不是绕着地球转嘛,现在转不动了,离地球越来越近,要擦着了!所以今年夏天才这么热!活不了了。——马晓天笑了。伪科学,彻头彻尾的伪科学啊,您听谁说的?——翠山媳妇啊。——这个****!马晓天笑着说。
他妈也跟着笑起来!我虽然不懂,可就觉得他们说得不对,不光翠山媳妇这么说,老二家的也跟着说,还有立明,买香油的王秃子,一块起哄。大灾难,太阳摩擦地球。我就觉得不对。
马晓天还在笑,身体在花被子里抖动不已,他觉得太阳摩擦地球这一幕特别滑稽,尤其是摩擦二字,听起来似乎只是小打小闹,不会造成重大损失,其实却正像乡民们所想的那样,如果发生,必将是一场大灾难。而且这“摩擦”让人想起那“摩擦”,他觉得,摩擦来,摩擦去,太阳亢奋,地球舒坦,说不定月球也要卷入其中,成3P之势。最后磨成一团,擦成一堆,弄得恒星、行星、卫星都气喘吁吁,一身臭汗,大灾难便在所难免了。虽然这么想着,他却说,不可能,太阳离地球多远呢,再说太阳那么热,没等摩擦着,地球早烧没了……——是吧!我就说不对!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嚷嚷,说赚多少钱,当多大官,都没用了,太阳要摩擦地球了,吃点儿好的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翠山媳妇才买了半筐鸡蛋?马晓天想。同时,马晓天是个特别有同情心且爱反思的人,他煞有介事地思考,正是人们对生活的不满造成这样的说法谬种流传,因为生活太沉重,太恼人,所以即使是最无稽的胡说,比如全世界大地震,火星出轨撞地球,或是******发动阴间攻势,******向阳世大举征兵,等等,只要能造成一种平等假象,穷人富人都一样,哪怕是平等地死,也会让人们觉得合算,过瘾,解恨……他觉得这想法特深刻,同时又暗暗意识到自己实在有点儿无聊,小题大作,可又忍不住一面对******合理判断表示赞成,一面继续想下去……那些宗教里的大洪水,大灾祸,什么上帝降罚啊,天神发怒啊,索多玛、蛾摩拉啊,青铜时代、黑铁时代啊,骑士啊,末日审判啊,之所以几千年了还有人信,之所以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意思,原因恐怕大抵如此。只不过,现在已经是个科学的时代了,哥白尼都死了四百多年,月球上都有人撒了尿了,竟然还“太阳摩擦地球”!话说,在摩擦的这一幕里,太阳和地球是擦肩而过呢?还是真个擦了又擦?
太阳操地球!马晓天在心里暗吼了一声。
我不得不说,马晓天的很多想法是相当肤浅的,无论是他对那个含义模糊的“人们”的分析,还是他对太阳不可能摩擦地球的断定,都没有根据。不过,在他心中上演的黄段子倒是极具难度,让我惊讶于其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