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正在此时,马晓天他妈发现他时至傍晚竟然还僵卧在床上,忽然间怒不可遏,说这样下去,身体不毁了才怪,厉声呵斥他赶紧出去转一转,跑一跑,呼吸一下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你看那田野里的兔子,多健康,你应该学着点儿!他妈说。
其实田野里根本看不见什么兔子,也没有新鲜空气,只有粪堆的臭气和焚烧垃圾的味道。
但马晓天无力反驳,而且他一直适应不了他妈在谈话中途改变话题和情绪的能力,所以只是悻悻地说着知道了,知道了。然后等着他妈走出屋子,那时他才好穿上裤头,提上裤子,钻出被窝。然而,王阿影似乎铁定了心要眼瞅着他行动起来,不断威逼利诱,甚至要来掀被子,把他从没有烧火的火炕上揪下来,这让马晓天不知所措,颇为惶恐。
他只好软磨硬泡,做出还要赖一会儿的摸样,又可怜巴巴地说了几声肚饿,才将其母哄骗到外间屋做饭去了。
7
马晓天走在养鸡场通往村里的乡间土路上。
此时,本该色迷迷地盯着地球的太阳却正在西落,由炽烈火热转为昏黄,好像一个打工者整天都在苦干,扛麻袋,拌灰泥,到这个时候已经精力不济,一路走着回工棚去了。
太阳既不像神,也不像是教科书里神采奕奕的恒星,倒更像个破落户。难怪书里说最早的神都是天空神,你看那天空,不管白天黑夜,都独自岿然不动,任群星日月在那里闪耀盲动,既纵容又限制,既褒扬又嘲讽,总是显示自己存在,可又存在得颇似空无。
哦,乌拉——诺斯!
难怪,他姥姥,他妈,总是一口一个“老天爷”“老天爷”,老天还真是个爷!相比之下,太阳算得了什么,总不过是东升西落,身不由己,有时候恶狠狠地带刺儿,想要把天空划出一道痕来,却够也够不着,有时又想学月亮,妄图以柔克刚,乞求怜悯,可天空却充耳不闻。什么?云会遮住天空?不,云并不存在,云只是看似存在,只是天空阴沉着面容,就像在夜晚背过脸去,禁止太阳装孙子。
马晓天在想这些时早已忽略了科学,他有时候会如此这般,认为感觉才是唯一真实的。所以,太阳东奔西走,天空寂然不动,因此又得出结论说,不动的才永恒,而乱窜者则可朽。不过这都是一时的,看心情而定。
阴险的天空!沉默的天空!
8
如果不纳入些新的素材,神学思考是进行不了多久的,毕竟马晓天对归纳论证和演绎推理一无所知,而“老天爷”三字又总是让他想到某个珠冠冕服的白胡子老头,嘴角下边还有颗痣,形象化却太过单纯,缺少思辨的必要。
因此,马晓天东张西望,瞅瞅玉米地,又瞧瞧路边的粪堆和粪堆边被雷劈过的大树,假装一切都是头回看到,很新鲜。他竭力跟自己玩起了问答游戏,以此阻止那折磨了他许多天的郁闷和回忆卷土重来。
话说,马晓天此时正处境艰难,陷入人生的又一个低谷。虽然他自我感觉从未经历过高峰,但低谷就是低谷,不需要什么高峰的陪衬,谁知道这世上与没有真正的高峰呢?
考虑到你们的精力有限,注意力经常分散,只有两只平凡的耳朵,喜欢听连续的故事,大概也很想知道马晓光在他的低谷中到底问了自己什么,所以,关于这个低谷本身,咱们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问自己说,树为什么会被雷劈到呢?
因为……
因为树像个傻逼一样直立在地面上,威风凛凛,乐乐呵呵,下雨打雷也不知道躲一躲,很显然是不断地在向天空挑衅,当雷雨季节来临,天与地做着不可告人的事情,天空忍不住放电的时候,它就倒霉了。所谓枪打出头鸟,雷劈突出物,被干了也是应该的。
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树,就拿这里来说吧,总共也有四五十棵一字排开,上边蝉鸣声声,下边野草漫漫,为什么单单就这一棵被干了?
因为……
这棵最高!——不,它不是最高。——就算现在不是最高,没被劈之前也肯定是最高。——非也,之前也不是最高,甚至都不是第二第三高,你记得的,你小时候还爬过,树皮蹭得你大腿和鸡鸡生疼。——好吧,它不是最高,但已经很高了。——那为什么劈的是它?——总要劈一个才好,不是它就是它,劈谁纯属偶然!——什么是偶然?——偶然就是随机的。——随什么机?——这里有个运气的成分,你知道吧?或者说,是机运,总有些树比较倒霉。——这相当于没有解释,什么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倒霉,谁决定的?——没有人决定。难道你想像你妈一样拿老天爷说事儿?——不。——难道你相信决定论?——决定论是什么意思来着?——大概就是说什么都是决定了的,不可更改。甭管是什么,难道你相信决定论?——不,我不信,也许概率的说法更好一点儿。——怎么个说法?——就是说某个地方某棵树被雷劈到是有一定概率的,多少亿分之一吧。有多少树,有多少次雷劈,高度、电荷、距离什么的,算一算就知道了。——概率?——概率!——你不懂装懂,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概率。话说回来,就算是这样,那些接连被劈了许多次,像是被轮奸了的树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有些树长了几十上百年,还他妈是处女树。)再说,哪棵树应该第一个被劈?……偶然,对,还是偶然,你这就无话可说了。——我无话可说了……也许下面的土壤有点儿问题……也许,只是也许。
操!也许!
9
不止贵人多忘事,蠢人也是。
马晓天忘记了,在很小的时候,一个下雨的晌午,他曾经向姥姥陈爱兰提出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轰隆隆的雷雨已经变成哗啦啦的中雨,马晓天在他姥姥的教导之下,正光着屁股在屋檐下洗澡。屋顶被雷雨前的太阳晒得滚烫,像一个巨大的太阳能热水器,把雨水也烘热了,从房檐的低矮处奔淌下来。马晓天洗得舒服,在那里哼哼唧唧,蹦蹦跳跳,小鸡鸡一颤一颤的,甚是活泼。过了一会儿,陈爱兰在做完针线之后也加入了进来,脱去衣衫,站在另一边的屋檐下,洗将起来,她干瘪的乳房在雨水冲刷下像是粗糙的石头,因下垂而显出些许沉重。有伤大雅地说一句,正是这个时候,马晓天才认识到,女人是没有小鸡鸡的,不过,他就这个问题的提问被陈爱兰一边嘿嘿地笑个不停,一边厉声喝止。于是他只好又问,姥,为什么天上会打雷?为什么杨明明家门前的树前几天被雷劈了?虽然没有小鸡鸡,但他姥姥是个民间智慧的重量级载体,头也没抬就轻松地回答说,雷是老天爷往下扔的,老天爷有个布口袋,里面装满了雷啊电啊这些吓人的东西。下雨的时候,老天爷站在云彩上往下看,看哪里有妖精,有坏人,便丢下一个雷,轰得一下劈死了。杨明明家的树之所以被劈,就是因为树里有妖精,还是个女妖精,躲在那儿不知道多少年了,一不小心被老天爷瞅见,便劈死她个小骚逼了。
马晓天听罢,信服地连连点头,沉吟半晌,不再晃他的小鸡鸡了——他害怕老天爷看到他嚣张侮慢的样子,扔下一个小型炸雷来,炸飞了他尿尿的物件。
10
陈爱兰的解释自成体系,可以一举解决所有问题,既拯救了现象,又根除了偶然性,并且仅仅假设了一个实体——老天爷(这是从她妈陈包氏那里借用的概念),非常符合奥卡姆剃刀原则。它不但是最简单化的典范,甚至还可以允许别人重复验证——如果其人像老天爷一样有洞察力并且会扔雷的话,那么,他也必定可以劈死几多小骚逼。在这个基础上,锦上添花的是,它竟然还有被证伪的可能——如果来的是个未受天之明命的人,他就算对着小骚逼,两眼盯出血来,也不可能引来炸雷滚滚。
为此应该给陈爱兰立一牌坊于当街,上书:民科村妇!
当然,陈爱兰并非真心诚意地相信自己的理论,与其说她是把老天爷当作第一推动力或者目的因来信服的,不如说,只是作为一个工具来使一使,这与她在某些时候用大马猴来吓唬马晓天是一样的道理。
作为农夫农妇之流,有这样简单朴素的想法,也在情理当中吧。
然而,任何一种真知卓见都会在时间中遗失或是改换面容,陈爱兰的这种解释虽然也传给了王阿影,可到了后者那里,纯粹就成了一种传统的权威说法,跟科学沾不上边了。如果说陈爱兰当初还有些独立思考的样子,那么王阿影则完全是照办照抄,不加思考,没了丁点儿新意。这也只能怪她生不逢时,算是文革余毒作祟。幸好她的儿子马晓天生在改革开放的和煦春风里,不但为父族母族的受教育史再创新高,还试图范式转换,重新思考打雷和老天爷的问题。
11
马晓天朝三暮四地想了许久,内心的两个小人儿已经口干舌燥,却并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最后绕来绕去,从科学、哲学而入神话学,想到了书里看到的希腊神话。
神话里说,阿波罗的儿子法厄同好日子过得无聊,跑去找到父亲,要寻一些刺激。他撒娇卖乖,最终得偿所愿,乘着他父亲的太阳车,在天上跑来跑去,把天空烤得焦黄,大地烧得枯干,可谓“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这个时候,他爷爷宙斯看不过去了,站在云彩上,撒了一个炸雷,劈死了他个小王八蛋……
马晓天觉得这个故事包含了很深的意味,是中国古代那些土里土气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所不具备的,比如它兴许暗示着自由的悲剧性品质,人类生存的局限性,或是命运深不可测的吊诡,等等,等等。
不知陈爱兰对此将作何感想,幸而她此时虽然还没死,却已经躺在床上十年有余,脑袋混乱,言语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