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太阳摩擦地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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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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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吧台的几排电脑挤满了中学生,大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兴奋地打着CS,不时发出“操!操!”的声音。在大厅深处的阴影里,有两个男人坐在长椅上说话,抽烟,光亮明灭,像是某种机器的信号灯在发着故障警报。到十点的时候,网吧里不多的几盏灯也熄了,只在吧台处亮着一个节能灯泡,一个长发女人趴着睡觉,远看去有点儿恐怖,如《午夜凶铃》里的贞子从电脑屏幕里爬了出来,正在酝酿并踌躇,不知应该先吓死谁。不包夜的人都已经结账走了,除了中学生和那两个不知干什么的男人,就只剩下马晓天和与他相隔不远的一个满脸痘的姑娘。

头顶上的吊扇嗡嗡地响着,扇叶拍打着空气。马晓天喜欢这种夜晚的冷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在学校时总要每周去包一次夜,给自己放个电影午夜场。

那姑娘寂静得很,连敲键盘的动作也无声无息,仿佛一个并不存在的影子,全然来自幻想,只有镜片上的屏幕反光证明着她的实在性。

马晓天偷瞥了姑娘,而后开始看一部叫做《原罪》的电影,被里头的性爱场景深深地吸引住了。这就是所谓的伦理片。班德拉斯和朱莉在床上摸爬滚打,变换着姿势,忽而舒展,忽而扭曲,男的高歌猛进,如耕地的牛,女人乳房颤动,发出粗犷的带有雌性兽类气息的叫声。《杀人三部曲》里的牛逼吉他枪手大战《古墓丽影》的性感女战士,马晓天想,这是两个野性灵魂的较量,如两颗星球的撞击,如大手枪遇到了流星锤。

然后,女的席卷财产溜了,男人陷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绝望之中。万贯家财只换来几次酣畅淋漓的性生活,实在是不值啊不值,代价太高。他在内心深处调侃道。

****妈在你左边呢,左边!开枪啊,你****……操!我死了!操!一个声音憨傻的中学生大喊。

其他人一阵喧闹,刚子让人爆头了!****!哈哈哈!

刚子说,****妈个死逼!

贞子抬起头,怒吼,别喊!

中学生顿时安静下来,其中一个细弱的声音说,人家睡觉呢……

刚子也低声说,****妈个死逼,都是你!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一部电影还没看完,马晓天就开始不断地哈欠,眼皮也打起架来,困意像是从四周闷热的空气里渗透进来,在脑中小步快跑,逐个地逮捕了他的神经细胞。他伸了伸懒腰,又偷窥了一眼那姑娘,大脑里驻留的模糊影像是一张圆脸,大脑门,头发从中间分开,鼻子似乎很小。

没准她失恋了,马晓天琢磨着。

唉,姑娘,不要再徒然悲伤……大地辽阔,天空崇高又恢然,去观察,去研究,去归纳,自然的秘密就会步步揭开……

然后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下巴几乎脱臼。他觉得双眼干涩,有点儿胀痛,脑袋像是涨潮一样阵阵发沉,于是摘下耳机,推开键盘和烟灰缸,额头枕着交叠在一起的胳膊,趴在桌上小憩。他让电影就那么播放着,让班德拉斯四处追寻逃离的爱人,自己则合上眼睛,想象着他是个能征惯战的将军,正指挥大军围攻一座城市……

他的攻城部队被打退了,攻城锤散了架,云梯被一个个从城上推倒,士兵纷纷逃窜,城头射下的箭簇如失速的啄木鸟在四围坠落……他急匆匆地爬上一架巢车,透过弥漫的雾气,远眺敌人的城市。那是一座富庶之都,金色屋顶在烟气里闪光,粮食堆成了山,穿着印度服饰的妙龄少女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游走,向站在云端的他招手致意。他微笑了,挥动旗子让士兵保持镇定,然后开始召唤他的超时空部队。只见一排悍马车从山后驶来,扬起一阵烟尘,大兵们像他一样戴着绿色头盔,身着防弹背心,背着M16突击步枪,风尘仆仆,前来助战……一枚反坦克棍子喷着尾焰向城门飞去,镶满铜钉的大门轰得一下碎成几十块,几乎成了粉尘。大队人马冲向城门,悍马在前面用机枪扫射,敌人是如此弱不禁风,在转眼之间便土崩瓦解……一个****王朝覆灭了。

还有,还有那一个个金色大妞儿……

他渐渐地意识模糊,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离睡眠之门只有几步,几乎摸到了那苍老的磨损严重的门槛。他瞅准了时机,弓身向前猛跳,要奔进睡神的怀里。可那怀抱里的睡眠却像是由弹性材料构成的,竟一下将他弹了回来,滚出好远,听到中学生还在“操!操!”。他只好接着想象金色大妞儿,想象乘着悍马车在街上巡行,以此讨好睡神,并向那门槛缓缓地爬去。他爬得小心翼翼,抵抗着想把下面的胳膊换到上面的冲动,他数着那些大傻妞儿,从1开始,数到36的时候险些睡去,又从30开始,不知是到了73还是74,他几乎只有膝盖以下还在睡眠的门外了,于是又数,72,73,74,75……大妞儿们鱼贯而来,如过江之鲫,睡眠的门槛像沙子一样柔软了,他只剩下脚趾头还在门外,痒痒的,好像有人在用头发丝搔着。不要紧,不要紧……他试图欺骗自己的身体,紧盯着那些金色的女人,是81还是82?嗯,80,80——81——82——他就要睡了,身上只有末梢的一个点还在剧烈地挣扎,他想要把它拉进来,可他做不到。越是这么想着也就越焦急,结果,那个点就越发得大,好像一只力大无穷的蚂蚁要活生生地将他拉出去。他挣扎着,怒气从胸中升起,那些大妞儿已经模糊,只剩下硬邦邦的阿拉伯数字,打水漂儿一样飞过脑海。

第100个水漂也平静了它的涟漪,他决定重新数起,可这么想着时已经不知不觉中将胳膊换过了位置,于是,睡眠突然远去了,如一池子温吞的水被真空瞬间吸走。吊扇的响声一下子大得要命,类似死人从坟墓里复活后的叫喊。

他扭扭坐麻的屁股,抬起头,感觉神志不清,三魂七魄被偷走了一半。几乎下意识地,他点燃了一根烟,用干燥的嘴唇嘬了一口,愣愣地看着前方。电脑屏保闪过一张张图片,他看到木炭一样的科隆大教堂在一只大象的背后翻出,随后就被剪成了碎片四散而去。

马晓天使劲儿蹭了蹭脚尖,又向后扬起脚,垂直磕了磕地面,心想,妈了个巴子的,就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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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此时马晓天只有二十三岁,刚刚上到大三,但他却已经提前体验到未老先衰的苦楚,感觉身体大不如前,精力时常见底。遥想当年,也就是几岁十几岁的年月,他虽然身材瘦小,皮包骨头,总是挨欺负,但也确曾如眼前这班中学生一样,体格好得像畜生,视熬夜如儿戏,从不生病,只能靠偶尔摔倒的疼痛提醒那放荡不羁如同****的灵魂——这里还有一个肉身存在。更重要的是,那时候的他,虽然苦于上学和考试,被王阿影和马邦国生个儿子为自己争光的迷梦弄得很苦,可只要到了周末,到了寒暑假,在父母不在家之时,却也能够自由如天上的鸟儿,安逸如圈里的猪,快乐得像是刑满出狱的犯人一般。

在那漫长的前焦灼岁月,马晓天不知家国兴衰的大事,对异性仅仅充满好奇,满足于做一个非社会性的存在,简直与卢梭的自然人相差无几。他骑着自行车在杨朱新庄的胡同里游荡,假装自己是迷宫里的忒修斯,正在追杀那不见踪迹的米诺牛;他整日地在军用机场的绿茵下徘徊,幻想自己也能驾驶战斗机,在天空咆哮而过,留下一道轻佻的白色尾迹;他躺在箱柜上听评书,拿一把筷子在炕头上玩打仗游戏,欣赏自己的勇武绝伦和智多近妖;他一遍遍读着偷偷买来的故事书,还时常窃来他老舅的黄色武侠小说给自己性启蒙……等到年龄渐长,他就拿了攒下的十几块钱,骑上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逛旧书市场,弄来《鲁滨逊漂流记》、《牛虻》和《奥利佛·退斯特》。他为那孤儿的遭际悲伤,就在他的小床上默默流泪,并觉得自己比荒岛上的鲁滨逊·克鲁索还要孤单。于是便在黄昏时分走向野外,连家里的老黄狗也丢下不管,任它在身后迷茫地汪汪直叫,为的是让自己能够完全沉浸于这昏黄萧索的孤单。

他说,那是一种甜蜜的孤单,也许是孤单的本来面目。

而后,不知怎么的,他像是忽然长大了,那孤单平添了烦乱惶恐,成了一种全新的东西,轰然到来。生活在面目上变化极小,可在背后却像是绵里藏针,或是忧郁的唇上长出了刀刃,让他规避不及,坐立难安。他不再能够忍受学校,也不知如何应付闲暇,他觉得真实的生活离自己越来越远,似乎世界有一种隐秘的意义等待他去发现,可他又不知如何启程。

像是一个婴儿忽然有了自我意识,他发现子宫酷似牢笼。这或许是个漫长的过程,或许只是短短一瞬,如肉里钉进了一根刺。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升华还是一种堕落,是成长的必须还是进化的缺陷,只是感到出奇的孤单,自己成了象群里的一只刺猬。

在多年的病态反思后,他认为,那时他所想要的要么是一种对生活的全面突破,要么仅仅是某个人同病相怜的陪伴,或者同时是这二者。

但反思是无力的,一直到如今,他也并未真正地从这个不慎掉入的泥潭中爬出来,有时候,甚至还像渴望污秽的猪一样,对泥潭恋恋不舍,表现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自暴自弃。对此,他的解释是,这大概根源于类似宿命的某种本质属性,这种本质在早些年隐而未显,却在后来突然爆发,让他自己被吓了一跳,处于长时间的震惊和惊慌失措之中。既而,在持续的追问中,两个互相矛盾的秘密被揭露出来,全都关乎他的本质——他是一个特殊的人,肩负不知从何而来的重大使命,因此需要受苦;他是一个陷入情感饥渴和******中的孤僻的怪物,表现出来的特异之处只是饥渴的一种变体。他想,两个可能都是真的,正对应于他早年挥之不去的那两种纠缠的诉求。两种诉求过早地纠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不易被看清的雾霭似的人格,加重了他的悲观与自怨自艾,并让他时常表现出讥讽和愤怒。

这个过程就像酿酒一样。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自己的言语和行动归结为这个酿造过程中腾跃的气泡。他想,自由与爱都是好东西,但正与反的统一并不总是有益的。

不知是否正因如此,他的身体也过早地颓唐起来,虽然尚未有什么明显症状,但他感觉自己在慢慢老化,变得沉重、凝滞和杂乱无章。这不是靠身体的锻炼可以彻底解决的,在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奔跑的时候,这个过程还在继续,就像一架全力运作的机器制作出少得可怜的产品,同时催生多得可怕的细小裂纹。

不知到时候是什么先碎掉?他想。但他并不特别在意,究其根底,人活着不就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死亡吗?

此时,当二十三岁的马晓天在网吧里昏昏欲睡又难以入眠,他经由死亡而想到了“命运”这个玄妙的词汇,并回忆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王阿影曾让人给他算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