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
算命先生不是个瞽者,而是个健全人。
王阿影说,看看这个睁眼儿瞎算命咋样。以前那个王瞎子,算得那个准,给你爸算,要了生辰八字,手指头一掐,你奶啥时候死的,你爸几个兄弟姐妹儿,啥时候上学,啥时候做工,都能算出来!说五十二岁有个坎儿,能过去。看看这个睁眼儿瞎咋样。
在刘二奶家,睁眼儿瞎戴着八角帽,穿着绿军装,念了几句咒,说,这孩子的命,苦啊!你看他后颈这痦子没有?这是砍头的痦子!将来要惹事,不死也重伤!
王阿影脸色铁青,说,咋才能禳过去?
在家里呆着吧,种地,不上学,不出仕,兴许没事儿。睁眼儿瞎说。
王阿影脸色更加铁青,扔下五块钱,拽着马晓天回家。她说,算命若是有得准,世上早就没穷人。连句吉祥话也不会说,这个睁眼儿瞎,挣不了几个钱!不听他那个,自己命,自己挣,咱不听他那个。
马晓天也说,不听他那个,破算命的。
60
命运是三个女人,最毒不过妇人心。
61
马晓天到底没能睡着,看完了《原罪》,又看了部血腥的僵尸片。瞧着那些僵尸成群结队地猛跑,把人撕成碎片,顿时感到很舒心,精神为之一振。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觉得腰酸腿软,屁股坐得发麻,于是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四下里一瞧,发现刚才还坐在后面的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他决定出去转一转,看看在这么深的夜里有什么东西出没。
要出门的时候,见中学生们已经暂时停战,都在各自修整,养精蓄锐,或吃泡面,或趴在桌上瞌睡。其中靠过道的小胖子正叼着烟看黄片儿,烟灰撒了一裤子。屏幕里的女人被三个男人捆绑在地,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身体扭动入蛇,男人们则一脸淫笑,互相说着什么,分头抽插、揉搓、抚弄。马晓天站在一旁观赏片刻,发现那女的胸不大,腰较粗,短发染成黄了吧唧的颜色,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抬脚刚要走,小胖子回过头,懒洋洋地说,真惨,三个男的一块干,把这女的干得不行了。真鸡巴牲口。
旁边刚子来了劲儿。——操你妈个死逼又不是你媳妇,你心疼个屁啊!
马晓天不好就这么走开,又不想站在这里傻看,于是问道,这女的叫什么?
小胖子碰了碰鼠标,凑近了看,答道,二宫……沙树什么上目使……二宫沙树吧,叫二宫沙树,什么破名儿!日本妞儿,毛都没有了,我操。
这名字让马晓天想到佛祖释迦摩尼涅槃的地方。娑罗双树,日本人叫沙罗双树,《圣斗士》里的沙加曾在那里跟三个死而复生的黄金圣斗士打过一仗。沙加这人很酷,从不睁眼,用的招数也很装逼。有一招“六道轮回”,华丽得很,直接把人弄进畜生道、饿鬼道去。说实话,这个设定太不像佛祖了,这明明是他妈阎王老子干的活啊。
小胖子自来熟,说这女的叫床很带劲儿,拿过耳机,要让马晓天听听。马晓天想,这可真是“诸以色观我,以音声寻我”!他虽然“愿乐欲闻”,但最终还是没有去听,毕竟在一群中学生面前听叫床,这实在让身为成年人的他面子上过不去。
于是,他告别了小胖子,走进漆黑如墨的夜。
62
雾早已退了,夜变得很凉。在凉凉的夜里,马晓天毫无目的地游荡,身后还跟着一只白猫,这一幕在他人看来一定有些诡异。
那只猫像在等候马晓天,一直没有离开,看他出来便在后面一路追踪。马晓天回过头,说,孽畜!还不……,他想说,还不现出原形,可一想,这大概就是它的原形,于是改口,说你跟着我干啥?快走开,走开。心里想的是,孽畜,还不快变成赵小莉。
此即美术作品的伟大之处,一个简笔的赵小莉就胜过了电脑里闪转腾挪的二宫沙树,让马晓天难以忘怀。
然而猫并没有变为赵小莉,它不知道赵小莉是谁。它只是好久没吃什么东西,饿得够呛,一面跟在他身后,一面喵喵地叫着,用猫语说,饿!真他妈饿!
马晓天竟然听懂了,或者说是猜对了,看出这猫必是家养猫,说不定是迷了路,自己又不会抓老鼠,所以饿得跟着他转悠。你真是跟错了人。马晓天说。因为他自己也正饿得够呛。昨晚的火锅根本挺不过一夜,那些脱离了米饭的牛羊肉在胃里迅速变成了无。到这个时候,饥饿感开始在腹内作祟,让他感觉像被谁猛击过一拳,留下了后遗症。
天亮还早,路边的店面在沉睡,只有玻璃在路灯的照耀下反着些微的光,让黑窗户显得更是可怖。马晓天顺着华严路走下去,路边的东西都很熟悉,只是在夜里显得不太一样,每栋建筑都像是一个阴谋。以前他在卅中上学,经常骑自行车走过这条路,每次走都像是奔赴刑场或从刑场放归,弄得他心思恍惚,顾此失彼。有一次,他在路上胡思乱想,骑车冲进了油条摊,把油锅撞翻在炉子上,眼前立刻升起大火球。幸亏在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很机敏,一个个早就提前趴在了地上,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再后来,自行车和书包被扣在了油条摊,他徒步走回家去召唤他爸。他爸赶来,用二百块钱让老板的情绪恢复稳定,打发他上学去了。他本打算借这个机会再磨蹭半晌,后来见他爸怒气冲冲,似乎要揍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去了。从那以后,他再没去吃过那摊上的油条,倒不是因为记恨,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老板和老板娘打招呼。另一次,他到旁边红星市场上书店买杂志,一个书店里买了本《小小说月刊》,又跑到另一个书店买《科幻世界》,结果第二个书店的老板非要说,他书包里装的《小小说月刊》是趁人不备偷放进去的。他怒不可遏,表示严正抗议,想拉着老板去第一个书店对质。老板见他理直气壮,有点儿心虚,说没空跟他对质,就饶了他这一回。但马晓天是致了良知的人,不甘心被人污蔑,非要对质,弄得老板在人群里转圈,不知拿他怎么办。最后,围观的群众仗义执言,说人家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这孩子还犟什么犟,赶紧走吧!还在这儿磨叽啥,找打啊!他见自己众叛亲离,形势不妙,只好忍辱负重地跑出市场,一路骂着操你妈回家。
如今,那家操你妈的书店估计早就黄了吧。
马晓天这么想着,在亮着一盏小灯的远东大药房旁边拐上了玉华道,朝着红星市场方向走去。路灯由橘黄色变为白色,在茂密的树冠上苍白地亮着,透过树叶空隙,洒下一些康定斯基式的碎屑,而树与树之间的空白则是清冷的单调,酷似贫乏的假日。这条街几乎全是电子产品商店,其中一大半是手机店,马晓天的诺基亚就购自前面这家大运电子城。售货员是个胖子,大屁股大腰,让他想到鲁本斯的名画《抢夺留希波斯的女儿们》。除了各种手机之外,街上还有一家加州牛肉面和一家斜对面的好利来蛋糕店。好利来,马晓天想,Holiland,似是而非的圣地……
喵——
马晓天很羡慕猫,因为他觉得猫的语言很简单,用一种单纯的发音就表达了它要表达的所有意思,这说明它们的需求也很简单,简单得富有诗意。如果他自己是一只猫,他就可以用喵来解决所有问题。别人叫他,他喵,别人骂他,他喵,别人接近他,他喵喵,别人离开他,他喵喵喵。考试的时候,任何一个题目的后边,他都可以写,喵喵喵,喵喵喵……若是需要给谁写口号,那就写,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如果所有人都是猫,这个世界就只有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众声喧哗就变为齐声大合唱。于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一下子就进入了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喵——
畜生就是畜生,知道什么和谐!操!
63
在夜里游荡的,除了马晓天,再没有别人,这让夜更像是夜。马晓天读过《山海经》与《淮南子》,知道海外羽民国有夜游神,形象是十六个赤肩小人儿,连臂大呼夜行,可怕得很。他希望自己也能碰上这样的小人儿,因为据《古今小说》载,司马懿前世就是经由夜游神而跟玉皇大帝有所联络,不知搞了什么贿赂,竟让他当了半日阎罗,后又转世为司马懿,搞了个天下分久必合。马晓天想,这实在是一条捷径,可以满足自己成就一番不拘什么壮阔事业的夙愿。
可惜的是,在一个祛了魅的时代,遇到神鬼的概率几乎为零。马晓天在红星市场中穿行,闻着烂菜叶和臭猪血的味道,除了乱窜的老鼠,什么也没看到。白猫不时喵喵地叫着,见了老鼠就像见了不知名的路人甲,根本无动于衷,仿佛不知道猫是可以吃老鼠的。马晓天觉得自己也像一只猫,动画片里那种追老鼠追出了悬崖,停在半空还没落下去的猫。他想起白小雪的话——俗话说,猫狗不合,咱俩就是一猫一狗,说不到一块去!彼时,他即便认同此言,也想当然地认为,她说的猫是指她自己,狗是指他。但现在,他却觉得自个儿更像一只猫,悲情的猫,虽然,是猫是狗也差别不大,还是不能说到一块去。
说不到一块去,那就不说。
他引领着白猫,走过正宗迁西板栗和顶好饰品,看到当初那家什么书店已经变成了“泽成房产中介”。他想,傻逼老板大概成了无业游民吧,或者他又到别的市场开书店了?又或者,他就是“泽成”?那老板长什么样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是个中年男人,胖脸秃顶,兴许有一双大眼睛,兴许个子不高……
他拿出手机,拨了招牌上写着的电话号码。
电话竟然没有关机,响了好久。这个泽成,开了书店,又开房产中介,跨界经营,操。
喂?一个睡乜了的声音。
马晓天说,你家书店还开吗?
啊?啥?睡乜了人更乜了。
你是开中介的?
是啊,咋啦?
你叫泽成?
对……,那人忽然不乜了。
姓什么?
姓胡,胡……胡泽成……你哪啊?
……
喂?喂?你谁啊?胡泽成焦急地问。
没事,我不是谁。马晓天说,过路的,打扰了。
……过路的?哪过路的?
我在你家中介门口……
不是……我,我操你……
马晓天挂了电话,关了机,接着往前走,想象一个叫胡泽成的人,半夜被一通神秘的电话吵醒,气急败坏,狐疑满腹。他没有觉得愧疚,他想,也许胡泽成会因为这件事情整宿睡不踏实,如果他够多疑,还可能大半夜打车赶来,看看他的“泽成房产中介”是否完好。但这对他而言也许并不是坏事,他会因此保持至少一天的紧张,生活不再平淡乏味。他可以跟人说起夜晚的神秘电话,骂骂咧咧,成为一小圈人瞩目的核心。他甚至会频繁打来电话,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这使他有了事干,兴致勃勃,像是悬疑小说中的人物,一个有着强烈好奇心和最多好运的人。
马晓天几乎有点儿羡慕胡泽成这个人了。胡泽成有一家中介所,他夜晚会接到陌生人的骚扰电话。他还有一张床,可以安稳地一直睡到天亮。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他想,我在昏黑的市场上游荡,被这无边无际的夜困在了城市一隅,肩负一个可笑的任务——给犟三儿写抗议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