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太阳摩擦地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30000000017

第17章

64

要抗议就抗议,写什么口号!其实那不叫口号,应该叫标语,因为是猪圈门口帖的,不是猪嘴里喊的,但你们说是口号就是口号吧,操。

弄个什么口号呢?老天若不随人意,不会作天莫作天!

不行,这是骂老天爷的。老天爷惹谁了?这不是欺软怕硬么。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这还是骂老天爷。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再想想……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这你妈是在练习赋比兴么?

那就,无法无天常作恶,无常斜睨知汝高……操,能不能不拽文?能不能来点儿通俗易懂的白话文?

白话文——****妈,孔令明,天生是个害人精!使诡计,用私刑,欺男霸女不留情!

这回方向对了,但目标太过明确,毕竟人家孔令明没有走到明处,你给揭出来,事后不好办。

喵——喵——,白猫说。

找到方向就好,这东西好弄。这就像拆线,只要找准了线头,就能一下扯出一串。比如,打黑除恶,净化社会,构建和谐,保障平安!比如黑恶不除,村无宁日!

不错不错!

再比如,出重拳,用重典!露头就打,********!这就更有气势了。

但是怎么这么像你妈执法机关的口号呢?好像后边还应该加个什么宣之类的。这是不是容易招来黑社会啊?太不拿黑社会当社会了。

还是要摆正心态,站稳立场!

65

在阒寂无人的市场上,马晓天自言自语,捻须苦吟,把能想到的几种模式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有想到合适的口号。骂了几句你****,正发着愁,远远地却看见红星幼儿园的铁栅栏上挂着红底黄字的大条幅。凑近了眯眼看,写的是:小朋友,手拉手,听党话,跟党走!后边缀的是:红星幼儿园党支部 宣。

高!实在是高!这才叫站稳立场。马晓天想,理论联系事迹还真******难啊。

幼儿园本是一座凹字形三层小楼,环抱着一块不大的活动场地,场地上有些供小朋友玩耍的硬塑料器材,滑梯和跷跷板之类。马晓天经常在此路过,特别羡慕那些闹闹吵吵的小孩儿,感觉他们无忧无虑,一蹦二跳,很像野地里的蚂蚱。但此时他并没有什么羡慕之情,不光是因为幼儿园隐没在黑暗里,小朋友都在家里睡大觉,也因为,他想起三层小楼的外墙上画着的那些丑陋的卡通人物,它们此刻一定在黑暗里盯着他,露出诡异的笑容,看他要往何处去。

他默不作声。

他好像从来没有上过幼儿园。很长时间里,他一直以为幼儿园就是学前班。他也不记得自己学前班到底干了点儿啥,只记得那时候经常挨揍。他家老房子所在的那条街,住着个胖子叫高天旺。高天旺每次见了马晓天就一句话:嗨——过来!学个狗叫!马晓天就说,****妈!于是高天旺就奔过来挥拳,马晓天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还在说,****妈!****妈逼!高天旺又频频出腿,弄得一身大汗,马晓天还是喊,****妈逼!追着喊,****妈,高天旺,你****的大****!有一次,高天旺气喘吁吁地哭着找他姨高秀英,说,姨!姨!你管管马晓天,他骂人太狠了,我受不了了。他追着我喊****妈逼,****妈逼,我头晕。高秀英是学前班的老师,放学之后,她把马晓天留下,声色俱厉地训斥他,掐他,说他随他爷爷的种,将来也是个流氓。马晓天低着头,不再说****妈逼,他不好意思。

那时候他们村小学校的墙上也涂着标语,特别通俗,一边是:庄稼稠了苗瘦小,另一边:孩子多了难养好。以后等他家有了电视,每次看新闻联播,晃过天安门的镜头,他看不清城楼两边的大字写的是什么,就自动脑补,将这两句镶到城头,天安门就一下子显得异常亲民。

后来,那个只有两个年级和一个学前班的学校被改造了,没了参天大树,没了刻着梅花鹿的大石头,标语也换掉,但换成什么他却记不得了,越是离得近,越是记不得。

高天旺如今继承父业,成了村里响当当的屠户,去年家里盖了二层小楼,娶了个胖媳妇。结婚后,他遇到马晓天,大老远就喊,嗨——过来!马晓天一惊,说****妈,干啥?高天旺说,我跟你说,我家的床有八条腿。——为啥?马晓天问。——因为你****的我媳妇太胖了,我也胖,得一人四条腿,要不一晃荡就成了地铺了。说完嘿嘿地笑,开着拖拉机,拉着两头猪走了。猪一路哼哼,马晓天望着他们的背影,简直分不清谁是屠户,谁是猪。

66

白猫钻进铁栅栏,往幼儿园的深处无声摸去,仿佛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正悄悄地熟悉环境,侦察敌情。马晓天也不管它,独自向前踱,从红星市场出来,走上了昭阳路。这时忽然起了风,路边高大的白杨树在夜风中飒飒作响,修车铺的破窗户也跟着咣当起来,白色塑料布在黑暗中抖动,像是非洲人的鼓声。不惟有鼓声,还有歌声,来自粗犷的破锣嗓子的歌声,在风中以扭曲的姿态滚跌过来。马晓天吃了一惊,因为从未深夜在这里走过,想不到在这个时候竟有人唱歌。他远远望去,见前面几百米的地方,巷子里渗出了灯光,歌声大概就从那里出来,不知在搞什么鬼。白猫已经赶了上来,蹑足潜踪地走在树根下。马晓天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猫瞅瞅他,弓身窜上建华中西医门诊最高的那级台阶,试试探探地嗅着贴了橡皮膏的玻璃门。

马晓天一路向西,朝光亮处走去,拐过拐角,就看到不远处的杆子上悬着两盏灯。灯光刺眼,他看不清眼前的路,跌跌绊绊,踩进了水坑,弄得一脚泥水,湿到裤腿。快出了胡同才发现,原来这是一片开阔地,三面围着居民楼,另一头经由一条土路与环城路相连,中间就成了停车场,停了十来辆载货的卡车。几个司机模样的汉子正蹲在灯下聊天。旁边一个彩钢房亮着灯,像是什么值班室,门口坐着个约莫有六七十岁的光着膀子老汉,正摇着蒲扇,高唱一首老情歌。

老人唱,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

众人道,好!这老头儿!再来一个!

老人唱,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

左侧二楼一扇窗户打开,一个女高音:你****,刘二彪,大半夜嚎什么丧?

众人哄笑,说,诶,有女观众了。再来一个!

——谁啊?关上窗户睡你的呀。咋呼,咋呼啥呀!刘二彪说。

女高音:这帮操蛋……窗户关上了。

娘们儿事儿真多。刘二彪说。换个歌接着唱,真——的好——想你——

马晓天站在卡车的阴影里,离众人有一箭之地。眼前的景象给人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感,只不过这里没有村舍,也没有禅房,只有洗头房。就在值班室的后面,一排居民楼底层改建的商铺。别的铺面都看不清是什么,只中央那家洗头房亮着红绿两色的灯带,不知什么颜色的招牌写的是“水立方洗头按摩中心”,玻璃门上的“洗头”、“保健”、“顶背”、“踩背”因不透光而清晰无比,屋外的杆子上挂着一个灯泡,屋内则是粉红色的光,洗头女在光影中走动,宛如仙子。

司机、守夜人、洗头女,个个都是劳动人民,尤其是洗头女——当然也就是妓女,堪称劳动人民的楷模。马晓天记得里尔克有一首诗,把妓女写得悲惨而崇高,嫖客们像是开着轿车的司机,或是步伐沉重的路人,一个个在她的身上经过,有的匆忙猛烈,有的缓慢持久。妓女默默忍受,假装自己只是遇到一场车祸。诗人写道,身体并未因冲撞长出伤痕,血液是珍贵的,流一次已经足够……我的影子被路人不断践踏。要走出多远才能逃离恶梦?我的脚不听使唤:它突然停下,等着被教条的目光再次击中。当然,并非所有的失足妇女都这么悲惨,他们中有些人还是充满自豪感的,比如还是里尔克,他的另一首诗《娼妓》就写了一个充满热情的妓女。开头说,威尼斯的太阳将在我的发面涂上一层金:一切炼金术之煊赫的结局。多么辉煌!多么牛逼!而结尾则炫耀般地声言,……而前程远大的少年们,出身望族名门,却一个个沉沦,由于我唇边的巨毒。这种拉人下水的自豪感透着妖艳和放荡不羁,让人忍俊不禁,浮想联翩,不能自持,简直就是娼妓中的名妓,野鸡中的战斗机。

忽然涌起的诗意让马晓天心情激动,但他并不靠近,仿佛一旦靠近就打扰了一种类似于无人之境的自然秩序。况且,马晓天虽然习惯于对路人也充满同情,但他自己已经自绝于劳动人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与之交流。他就这么站在阴影里,像一个彻底无用的人那样对自己的彻底无用感到羞惭,并向这些看上去无忧无虑的人们暗自表达艳羡。他最后想到的诗句适用于自己,出自《乞丐之歌》,在那里,里尔克说,乞讨,是最后一点人性。

67

马晓天最爱里尔克,在赤县诗社,他自名为“杜伊诺”。

“杜伊诺”在凌晨三点多的停车场,听着守夜的老爷子唱着沙哑的八十年代哀歌,从中听出了一种专属于雄性动物的辛酸。这尖锐的辛酸简直刺破了他心中男人的那层薄薄的膜,一股腥血立刻喷将出来,让他手脚发软,后脊背发凉。

然而,诗意的栖居并没有维持太久。引吭高歌和围坐神侃的人们神游太虚,纵横八极,未能发现一个陌生人的接近,但机警的两个洗头女却早已从黑暗中分辨出这瘦弱的人形。她们等待着他的靠近,像是捕兽人等待猎物落网。一个对另一个说,有活,该你了。另一个歪头瞧瞧,那个?怎么不过来?第一个说,肯定是个雏儿。

完事儿睡觉去,盹死了。她说。

她推开玻璃门,冲着卡车妩媚地喊:小弟,洗头哇!?

刘二彪不唱了,司机们如沉默的大多数,一起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