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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且住吧,把这些陈年旧事说下去,搅扰你的心,用言语压碎你,要到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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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养鸡场的矮房里,随着粥一碗碗喝下去,烙饼一张张卷起来,土豆鸡快要见了底,席间谈话早已如火如荼了。这种时候,你们有眼可看的,就应当看,有耳可听的,就应当听。
古人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这话大体不错的,但也不一定。男女之间毕竟没有天壤之别,阴阳之隔,总有些东西相通相近,差别有时也不过一条肋骨而已。于是,男性生殖器就既可以叫“****”,又可以叫“****”,而后一种称呼绝不仅仅因为它常捣入某阴的缘故。不过,这都说远了。我要说的是,在马晓天家,寻常的乾坤阴阳关系有些错乱。他的母亲王阿影虽是一介女流,性情却倒豁达开朗,说话做事干练果断,所谓巾帼不让爷们儿者也。反倒是他的父亲,名叫马邦国的,名字虽然大气阳刚,性格却很阴柔,常常静若处子,很少动如脱兔。所以,一般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而马家则是王阿影一人内外兼修,体用俱存,马邦国则无为而治了。
在饭桌上,王阿影总是谈笑风生,纵横捭阖,而马邦国、马晓天与马晓静诸人只有插插嘴、打打诨、喝喝彩、提提问的份儿。长久以来这已形成了一种对话模式,所有人都适得其所,感觉舒服。若是哪一天马家的饭桌上没了王阿影,那种鸦雀无声便会如黑洞般吞吃了饭桌子,让这顿饭显得寂静和肃杀,剩下的三个人必然食不甘味了。
今天,在饭桌上,王阿影先是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棚子里的鸡如何嚣张,鸡蛋又碎了几个,鸡粪的状态显示鸡的身体状况出现了异样等等,而后便如尔所愿,说起了她在卖鸡蛋过程中听说的第二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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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铁棍子,这么粗的大铁棍子!王阿影两手作握杯状,比划着,这让马晓天眼前立即浮现了一根鸭卵粗细的铁杵,多少都有些浮夸。——就用这么粗的大铁棍子打的!他取猪食回来,刚出了傅家屯,到了原来咱们队的自留地那儿,还没等到坟堆子呢,后边就上来几个人。先是叫他,后来就追。——他不是开车吗?马晓静边啃鸡爪子边问。——破车,电动三轮,上边还驮着两大桶猪食,慢得跟王八似的,还没撒丫子走路快。——三个人,先说让他站住,有事跟他商量。小顺儿是什么人啊,机灵着呢,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开车快跑。那几个人看见他跑,就骂开了,说逼养的你给我站住!边骂边追。他一瞅眼看就要追上了,干脆扔了车,撒腿跑。可是他跑得没有人家快,你还不知道小顺儿嘛,胖得跟你姥爷似的,身上的肉一坨一坨的,跑不了几步就呼哧呼哧喘。他一边跑还一边喊呢,开始喊救命,后来就喊饶命——马邦国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马晓天也想笑,又觉得这个时候笑,似乎有点儿不太人道,忍了回去。——喊饶命,那人家也不能放过他啊,还是追!追上了就用铁棍子朝腿上揍,一棍子就把腿打折了。王阿影说到这儿,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毕竟,小顺儿是她的远房表弟啊,而且这两年还走得挺近。——小顺儿本来挺能打的,上学的时候天天打架,从来没有输过,你忘了?她对马晓天说,你小时候挨人欺负,还是你舅给你出头呢!——王阿影说的“你舅”就是挨打的小顺儿,马晓天并没有忘了这一点,同时,他当然也记得,“你舅”为他出头的次数大大少于亲自揍他的次数。——可人家来的是三个人,他却只有自个儿一个,手里又没有家伙,怎么打得过?——是啊,怎么打得过?马晓天和马晓静异口同声地附和着。——第一棍子下去就打折了腿。当时也是顶着火气,小顺儿根本不觉得疼,还边打边跑,边喊着救命和饶命。人家根本不饶命,来就是为了收拾你的,喊饶命有什么用?可也没人来救命。最后,终于把他打趴下,动弹不了了,又上去几棍子,打折了另一条腿——****,真惨!马晓天说。下手怎么这么黑!马邦国说。——可不黑咋的,当时天可黑了,你想,都晚上九点多了,还是在村外头,路上根本就没个人……有人也不敢管,反正如果我碰着是不敢管,给你两棍子怎么办?到哪去说理啊!我早就跟他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别鸡蛋往石头上碰,忍一忍,让一让,打点一下村干部,到令明那儿走动走动,争取多得点儿钱就行了。咱老百姓图的不就是个安生日子么?跟他们那群人闹怎么闹得起?一个个黑白两道的,你一个小老百姓跟他们装汉子,没有用!他不听!现在被人打折了两条腿,还断了三根肋骨,想硬也硬不起来了,想做汉子也做不了了。人家都铁了心了,你说你那么硬干嘛啊?这不找打么!最后大晚上十点多才爬到村口,王老九家大门没关,就爬进去了,血葫芦似的,差点儿没把王老九闺女吓死,以为是见鬼了。——是够吓人的!真吓人!马晓静听到这里瞪大了眼,好像看见血葫芦的正是她。——那可不!以后咱可得把门关好了,还在村外边呢,谁知道半夜爬进什么来!王阿影未雨绸缪地说道。现在是去住院了,大约不住两三个月出不来,肋骨都断了……人家捞钱他挨打,傻不傻?
真傻!三人齐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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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顺儿真傻,真的,他单知道地痞流氓黑社会是惹不起的,惹了会招来祸患,却不知道铁厂厂长之类的清白人物也是惹不起的,同样会招来祸患。
厂长在做厂长的时候当然只是厂长而已,又因为铁厂是村办企业,他甚至还要低人一等,须称之为村仆,或至少是厂仆,要伺候众多主子的。然而,人者,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只做奴仆?厂长在为奴为仆的同时,是可以亦为黑社会的。倘不做黑社会,也还可以投靠黑社会,结交黑社会,雇佣黑社会,成为幕后的……黑奴,那就与光天化日之下的奴仆两样了。
此即厂长与地痞流氓黑社会俱为惹不起的原因。
小顺儿当初对这些是非常懵懂的,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下场,自己被打折了腿不说,还要连累表姐王阿影在饭桌上唏嘘感叹,忧心不止。
王阿影的唏嘘感叹,部分当然是源于她与小顺儿的亲属关系,姐弟情深,不能割舍,此外也是因为,对于如今的状况,王阿影早有预言。她预言了铁厂厂长不好惹,预言了小顺儿这么闹下去没有什么好下场,甚至还预言了取猪食的路是危机四伏的路。基本上该预言的都预言了,就只差狂呼:痛哭吧!杨朱新庄人!痛哭吧!
可惜的是,她的兄弟小顺儿听到这激昂的预言,竟然无动于衷。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哎哟,多么痛苦啊!要说真实的预言真是苦啊!这可怕的苦恼又使我晕眩,一开始就使我心神迷乱……
这是一切预言家,尤其是女预言家不可逃避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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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阿影虽然已有稍许迷乱,但凭着其无与伦比的日常理性,还是有主持正义之冲动的。
那个铁厂本来就是咱们村的东西,她说,怎么一转眼就要成了他孔令明个人的东西?他做了厂长,厂子就归他了?这成什么话!要弄成你个人的,你就弄,老百姓拿你也没办法。可你还蹬鼻子上脸,要扩大,扩大到别人家里去了,逼着人家拆房,钱却只给那么一点儿!换谁谁拆啊?换你你拆啊?她咄咄逼人地问向马邦国。
马邦国在卷饼的中途受到这一声质问,同情心立即被引燃了,然而情绪却还稳定,表达方式依然四平八稳。——那不能拆,拆完给的那点儿钱根本不够盖新房,就没有家了,没家就没地方住,没有地方住人可怎么活?马邦国说。
谁管你有没有地方住啊?人家就是要扩大!就说要增加产量!就像是老辈子的土豪劣绅。南霸天!黄世仁!王阿影愤恨地怒吼。
这世道,都没有个说理的地方……
马邦国扼腕叹息,却无力扭转乾坤,于是黯然神伤,落入对样板戏和悲惨童年的复杂回忆中去了。然而,马晓天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喷薄欲出的正义感。——去法院告他,他在村里嚣张,可出了村算个屁!找律师跟他打官司,居然侵占人家宅基地,巧取豪夺,还雇人行凶,这么明显的证据,还怕告不了他?
告什么告?王阿影气急败坏,手里拿着咬成新月形的大饼,小板凳向后蹭了蹭,喘了一口气,开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铁厂现在还是村里的,村里都同意了,要扩建,村长、书记早就拍了板儿,村民代表也都举了手。小顺儿那地方又不是什么正经的宅基地,是以前村里借给他爸住的。那时候——说这话也有三十多年了——他们家穷得要命,你看他现在养猪赚了不少钱吧,可当初他们三口子想找个猪圈自己住都没有,到处打游击。房子不是没有,地震的时候塌了,一直没有盖起来,后来那块地就让村里拿去盖了石膏厂的库房,他们不乐意,说这是我的地方,你凭什么去盖了库房啊?于是,村里就说,你别闹,给你找个地方住吧,就把铁厂边上的那几间震漏房子都给了他,让他们一家子住进去……
马晓天若有所思,脑壳迅速转动,想着怎么在如此复杂的形势中给“你舅”找个出路,好像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似的。
然后还是穷,那时候你姥姥还经常让我去他家,送大饼子,送小米粥,送几个土豆什么的,周济一下亲戚呗。有时候去了正赶上他们家吃饭,桌子上就一碗盐水,三口人围着桌子,用筷子蘸着盐水喝稀粥。吐噜噜,吐噜噜,捧着碗转圈喝,一碗粥几口就尽了。就这么穷!村东头是他们老曹家,村西头是你们老马家,穷得叮当响。后来直到小平上去了,他们家才上去一点儿,他爸开始是卖瓜子,后来又卖鞋,卖袜子,赚了点儿钱,就到村里养猪。先是他爸自己养,后来就是爷儿俩一块养,小顺儿这人精明,到处跑,还能从饭店里搞来剩菜剩饭喂猪,所以这两年赚了不少钱。
嗯……养猪真是赚钱,让小顺儿逮着了,这两年可肥啦!马邦国在漫长的回忆中转了一圈,穿越五大样板戏和童年穷苦经历的现实与虚构的象征森林,又醒来了。
赚钱有啥用啊,一家子都是死抠儿,会赚不会花,平时连顿肉也不见吃,衣裳也老是那几件。我就跟你姑姥说,你想开点儿吧,受了一辈子苦,可算赚了钱,还不享点儿福?可她还是想不开,抠抠搜搜,干啥都不舍得,房子也不盖,还是住那几间破屋,窗户外边就是猪圈,每次到他们家都得捏着鼻子。你说他们每天怎么吃饭睡觉啊?抠得路上捡个屁都要拿回家,唉,真是想不开!
真是想不开。马晓静嘴里嚼着粉肠说。
马晓天却忽然想到了二婶。——对了,刚才看见我二婶,还说让你有空去串门儿呢。
哪个二婶?圆圆他妈?
老房子隔壁的二婶,立国他妈。
娟儿啊,让我去他们家串门?哪有空啊。还说啥了?
说你想不开,天天干,弄得一身鸡粪……
就她想得开!这个骚娟儿,成天啥也不干,儿子上班,老爷们儿伺候着她,她就在家养膘,坐月子的猪似的,看把她美的!每回看见我都得跟我显摆,……怎么天天有活计啊……歇会儿吧,为他们小兔崽子累死累活得干啥啊……你看看我,跟我学着点儿吧,自个儿心疼自个儿啊……就不是个过日子人!王阿影想到“骚娟儿”的****儿,出离愤怒了。——那回我去老房子拿铁耙和水桶,结果拿了铁耙,忘了拿水桶,又回去拿。正赶上她跟翠山媳妇还有王二两口子在门洞子里打麻将,看见我去了,四个人在那儿又是招呼又是劝,说,王——阿——影——,拉长音说的,说王——阿——影——你来来回回的这是忙啥呢?快来吧,到我们这个北戴河来避避暑,别瞎忙啦!哪有那么多活计干啊,你看我们在这凉快地方呆着,不眼儿热?不羡慕?
你咋说的?马邦国面色严峻。
我当时心里就寻思,****的这几个败家货,天天呆着,命真好啊,我还真有点儿羡慕。我说,我不羡慕你们这几个骚娘们儿!你们也不怕成天呆着把自己呆烂了?我要羡慕就羡慕那些有出息的,新房子也盖了,还养着鸡,赚着钱,闺女儿子都上了大学,那才让人羡慕!然后他们就蔫吧了,打了一回哈哈就过去了。
马邦国笑了,马晓静笑了,马晓天却觉得有些尴尬,心里重复着二婶的话……这个王阿影,真是想不开……而王阿影本人却一口将新月咬成了原始人的石斧,抛开了骚娟儿,接着论述小顺的问题。
——其实小顺儿遭这种罪都是因为他爸,你姑姥爷那人一根筋,不知道变通。他就是以前穷怕了,总琢磨着攒点钱不容易,舍不得拿钱送礼,更舍不得盖房子,脾气还倔,以前在生产队都管他叫“犟三儿”。他就要跟人来硬的,说不走就不走。你当是老辈子啊,你不走人家就拿你没办法?不送礼就不送礼,其实一开始人家也没非要把他打出去,祥发还去跟他说过,说他儿子令明也不是非要那块地方,那都是村里和厂子的事,令明当厂长,不能不为厂子将来的发展着想,不扩建,怎么多挣钱?不管真的假的吧,人家一开始也挺客气的,你就顺风使舵,把价抬高一点儿,房子拆了,木头、砖头都是你的,到村头上盖个新的就行了,多花不了多少钱……
房子是人家自己的!马晓天愤愤不平地忘了吃饭。愿意拆就拆,不愿意拆也不能逼着拆啊!这叫什么来着?他心里想,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能进!
房子哪是他的?还不都是国家的!再说,给你钱让你盖新的还不行?祥发还说呢,让他去跟令明和村干部说,不让你姑姥爷他们马上就搬,等新房子盖好了再搬也行……
你听他说得好听,你还不知道祥发?奸着呢,不是好东西!那年咱们家分地那事儿,就是他搞得鬼。——马邦国不愧是一家之主,平时少言寡语,但到了正式要发言的时候,总能发现表象背后的原因,并进行深入的意识形态批判。——令明要把厂子弄成自己的,还要扩大,还不是因为这两年闹着占地,要得政府给的补偿款?为了自己占便宜,他们爷儿俩啥事都干得出来,就是自私,欺负人。
说这有啥用啊?人家有权有势,就能占便宜,你没权没势,说也没有用。老百姓就是有什么能耐吃什么饭,想法别吃亏、少吃亏就行了。硬碰硬,没有用!等到真的占地了,那些先拆了走的,可以多得奖金,那些有本事有能耐,可以赖着不走的,最后也能多得补偿款,就是那些在中间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得的钱最少。我是没有本事对着干,到那时候,我第一个拆了房子,还能多得点儿奖金。
马晓天本是不赞同这种妥协退让行为的,可他想了想,他妈没这个本事,他更没这个本事,而此间又是如此让人沮丧,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英特纳雄奈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实现,于是在内心里已经同意了王阿影的策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没有实践,观察也行,这就叫日常理性!然而,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他也不去多想,王阿影的话倒是让他想到了狐狸和刺猬之类的话题。从小顺儿这事上来看,真狐狸和真刺猬看来都比较好混,能够分一杯羹,只有兔子最不好混,没有狐狸机灵,又没有刺猬硬,还经常傻了吧唧地把自己当成狐狸,想要耍点儿心眼,结果被人卖了还不知道。或是错把自己当成了刺猬,觉得很牛逼,最后只落得被打断了腿……由此,他又联想到自己最近的低谷,于是心头一阵紧缩,觉得问题可能就是出在没有定位好自己是狐狸、刺猬还是兔子上,三心二意,游移不定,说话行事如同一个杂种,结果自然要倒霉。
马邦国当然也明白,无论是自己还是小顺儿,说来说去都是没本事的人,挖了人家的意识形态动机也没用,换不来什么合法权益。于是,他也没什么可再说,继续地无为而治了。
王阿影还说,犟三儿不这么想,他还觉着自己挺能强硬,自己有本事,他把祥发一顿损,还说,这房子就是我的,我一把老骨头了,谁也不怕!结果怎么样,儿子差点儿让人打死,现在老两口子心疼得哭,哭得眼通红,你说可怜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