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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东方刮来,数不尽的蟋蟀藏进玉米地,在这晴朗无暇的闪着蓝色光辉的夏夜,一味地鸣叫。叫声此起彼伏,众多,游移,琐碎,孤独……如一支错乱了声部的歌,或乐器滚落的曲,点缀着世界自亘古而来的,抽搐的迷惘。树在那里招摇,鸟巢抖动,玉米地散发着她性感撩人的体味,令人眩晕。而夜却不动,寂静如子宫。
青天无片云。它敞开着,展示那些蜷曲的肢体,受伤的脸庞。如果上帝在,这样的夜里,你就可以祈祷,如果不在,你就只能呆站着,于这广袤夏夜的裂缝中奢望无际,看那北斗星悬得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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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天在大门外撒了尿,站在当街,向着田野望去。在他的一边,是村落里明灭的灯光,如精灵之眼,而另一边则是城市那辉煌的巨足,在不断地逼近,仿佛还带了呼啸声。
事实上,他看不清北斗七星有多高,他压根就看不见几颗星星,因为高度近视,星空对他而言是颇为寥落的。对哲学家康德来说那么崇高并确定无疑的东西,到了他这里竟面目全非,那名言也要改一改,变为——臆想中的星空和颇可怀疑的道德律。从很早开始,每到夜里自卑感油然而生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也许自己内心如此混沌不开化,如质地冗杂的顽石一般,正要怪到生理缺陷上来。他看不见星空,因此也就看不见真理。
从古代以来便上演一幕幕传奇的星空,于他而言,就像是舞台后面深蓝色的幕布,破旧,漏了洞,有待打开,而一旦打开却总是孤零零的怨妇似的月亮。于是,代替了观看,他在自己心中上演着一幕幕的滑稽剧,抄袭自儿时各种各样的故事书,以及后来逐次了解的异域神话。——在那臆想的星空,一条大河将奔涌而过,河中有巨蛇饥肠辘辘,摇头摆尾地追逐着野鸭,一只只野鸭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马上远走高飞,可翅膀却湿得要命,只飞了十几米便纷纷跌落,撞到水面飘浮的盾牌之上。在它们后面,一只狐狸凫着水,狡猾而警惕地向前望着,想要看看是否有可乘之机,而更远处,天鹅弯着她高贵的颈,悲哀地鸣叫,那是丽达为自己坎坷的命运,向基督诉苦。巨蛇左冲右突,圆滚滚的身体拍打河岸,让天庭也跟着震动起来。岸边不远,美丽的织女弹奏着七弦竖琴,不顾房屋摇晃,唱着情歌,等待情夫赫拉克勒斯造访。那歌曲悠扬婉转,如俄耳甫斯传授的天籁,唱的是:轻风吹皱池中水,搅碎了水中明月乱纷纷。我心好似风吹皱,思绪缕缕愁肠百结谈什么春。并蒂莲朝我微微笑,鸳鸯鸟双双栖息在花荫。不羡那官宦人家争富贵,只羡那鸳鸯同生共死永结同心……听到这歌声,巨蛇也悲伤起来,对野鸭丧失了兴趣,一转身朝岸上爬去。不料今日时运不济,差点儿被一只扬着尾巴的蝎子蜇上一口不说,迎面正遇上了大英雄打工归来,被一脚踩了个正着。它吓得要死,心想,那蛇中的魁首,九头蛇许德拉也不是他的对手,而自己只有一个头,怎么经得起这黑汉子折腾?于是一出溜身儿,钻进树林,投入刚刚从地狱归来的冥后帕尔塞福涅的怀抱。在河的对岸,喀戎低着头陷入沉思,不能自拔,一身邪气的潘嘿嘿冷笑,构思阴谋诡计,而织女的原配丈夫牛郎不务正业,正在洗澡放鹰,嘴里念念有词。其词曰:啊!残忍的少年,你一点也不爱我的歌?你竟不可怜可怜我?你究竟要我是死还是活……他全然不知,就算知道也全然不顾的是,此刻那雄伟的赫拉克勒斯已经登堂入室,脱光了衣裳,爬上了火炕,举起了白腿,挺起了大棒,将牛郎的娇妻当成他了第十三个壮举,哼哧哼哧地干将起来。
哼哧哼哧……这火热的意象在马晓天心头翻滚,他的思绪早已从臆想中的北半球夏日夜空图转入了神与英雄的骄奢淫逸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知识青年马晓天之所以看不起希腊式的诸神,是因为那些神空有神的名号,却有着人的欲望,以神的权威行着人的丑事。换句话说,他们太过放纵,而他自己却不能,不惟不能,甚至不能不欲。这相当令人沮丧。
不过,公正地说,除此之外,马晓天还是希望在神那里看到一点儿毫无厉害计较之公义的,这也是他此时此刻虽然想到了性,却仍然愁眉不展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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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原因是,马晓天此时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他不但愁眉不展,更神思恍惚,以至于连书也读不下,什么玩耍都没有了兴致,对小顺儿挨打这样的公共事件也只能上心一时。岁月长又长,他无所凭依,只好天天躺在床上,唧唧歪歪地念上几句诗。什么“为白嘴鸦愉悦的天穹”啊,“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啊,“芙蓉芍药两边开”啊,“灭烛解罗裙”啊,最厉害的是莎士比亚那一句“哦,决不!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真让他百转千回,感慨系之,体会到情绪上九天九地的起落,过瘾得很。到了晚上,他总要趁王阿影忙于处理的鸡的问题时,跑到外面偷抽一支烟,再撒一泡尿,望着这熟悉无比却不再惬意的夏夜,胡思乱想,并发出几声长长的叹息,在心里自骂道:Oh, coward, coward!而后便一步三摇地踱回去了。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大声喊几句,比如“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之类,然而却并不敢,怕被看作疯子,成了村里的传说。更何况,如今早已不是“四省不见,九岛出脱”的时候了。
你们不要误会,马晓天并不想死,只有那些没文化无学识的人才会认为,他有自杀倾向。他只是思维相当呆板,缺乏创新能力,而想象力又早被摧毁了(只看他那杂乱无章的星空故事就明白了),以至于连悲哀也无甚新意,只能引经据典,因袭前人。这也正是马晓天虽然从书里读不出什么东西,却总要时不时抱着本书来翻一翻的原因。
算是一种掩饰和自救吧,毕竟他已经极其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了,所以就只好效法古之贤人,来个读读读。但他并不相信什么黄金屋、千钟粟,凭着自身体验,在某些失眠健忘的夜晚,书中倒是自有安眠药的。那厚厚的一本,让人阅后便昏昏沉沉,如饮酒般醉眼陶然。至于颜如玉,即水灵灵的大美女,他想,那或者出现在春梦里,或者只能出现在黄书中,而两者都是虚耗阳气的东西,不能常来。
马晓天为保存阳气,一旦爬上木板床,盖了艳俗的花被子,点亮床头的小台灯,便丢下怪力乱神的《简史》,扔了盗版的《废都》,从那一堆纵横恣肆的云里抽出一本《论语》来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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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以前倒是看过一次。那时马晓天对圣人大道没什么认识,于图书版本更是无所用心,买来的竟是一本佛教居士解读《论语》的书。那封面上的居士鹤发童颜,白眉皓齿,虽然自称居士,看起来倒像是从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里逃出来的道人一般。让人见了免不了要问候一声“老神仙!弟子起手”,凭空生出些要学穿墙术、点金法之类的念头。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读者对圣人微言大义的体味,使人在未读之初就掉入神秘主义与玄学道术之中了。
然而,以封面论书正如以貌取人一样,容易流于表面,不得要领。那书的解读者虽然是个居士,像个道士,但其解读本身还是颇有圣门弟子风度的,不但没有******,也没有念咒语,而是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将夫子之言、历史掌故与政治智慧融为了一炉。马晓天因那时正浅薄地涉猎道教史,看了这书,想起道士陶弘景曾集注《孝经》与《论语》,还曾“诣鄮县阿育王塔自誓,受五大戒”,又忆及重阳真人的名句“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不禁怀疑这居士也会炼“九转还丹”,或是能排七星北斗阵。至于仁义礼智信之类,他想,不但是世间法,且无须有什么高深的内功,只要养足了浩然之气便可,对这样熟读《黄庭》与《维摩诘经》,悟了“至理归无生”的老居士来说,真是“如烹小鲜”。
所以,马晓天当初看《论语》看得一惊一乍,大彻大悟,也就不足为奇了。他对这居士、道士、文士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要死,虽然并没有因此更懂《论语》,但至少学到了一种方法,用处很大。当年的期末考试中,马晓天现学现卖,活用了道家阴阳五行的学说,以之分析简·奥斯丁的名著《傲慢与偏见》,结果竟得了高分。老师还赞誉他,说其颇有读者反应批评的风采,深得哲学诠释学的真谛。此后,为了让这赞语能够名副其实,他还真用心研究了一下这个“批评”和那个“学”。结果却发现,它们之间,以及它们与阴阳五行之间,根本没有一点儿关系,不是******一回事。
从此,马晓天便对老师半信半疑,对集三士于一身的那位大士更提不起半分兴趣——除了扔桃子之外。由此可见,施教须因才,再好的学问,放进冥顽不灵者的脑袋,也会成了废物,只把人引上邪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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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邪路?——他们本性所知道的事与那没有灵性的畜类一样,在这事上竟败坏了自己。他们有祸了!因为走了该隐的道路,又为利往巴兰的错谬里直奔,并在可拉的背叛中灭亡了。——这就是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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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天读《论语》,读得快要灭亡了,眼前的这本,少说也读了两个月,结果却只读到先进第十一,“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这一节。
他半坐半靠,痛苦异常。眼前的繁体字像是田野里的茬子头,拣也拣不干净,拔也拔不出来,想要不管,却一再被刺到了脚,刮伤了腿,弄得很是恼火。更有甚者,此书是如此繁琐嘈杂,没看几个字,就蹦出好几排注,密密麻麻的小字,如上阵的新兵般竖在那里,打头的往往是“释文”和“正义”,还间有“尔雅”与“说文”,让人读不胜读,烦得要死。马晓天真后悔,觉得当初瞎眼读了那居士版的《论语》也就罢了,后来竟闲的没事,又买了这货,可真是欠抽。
他读得几乎头悬梁,锥刺股,可还是咬牙读了下去。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毅力的人,还有希望。同时想到日后还能以此吹牛逼,随便向人诌出一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再循循善诱地解释说,就是“如果有人懂你,你将干些什么?”的意思,那感觉,自己侃侃如也,弄得别人行行如也,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