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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影接着问了些医院里的情况,又劝犟三儿暂时隐忍,毕竟咱手里没有证据,这个哑巴亏怕是要先吃了,还是先解决了房子的问题。要我说,王阿影试探着劝道,——还是找我绍棠二大爷出面,毕竟是老书记了,到村上说说,跟孔令明也把这事儿掰扯掰扯,多得点儿钱也就算了。省得还要继续跟他折腾下去,孩子养伤也不安生。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斗不过流氓,你去村口盖个新房,住新的,那不更好?
一听这话,犟三儿的悲伤顿时中止,再次迸发了斗争的激情。——美得他!我给他挪了地方,他扩大了铁厂,弄成他自己的家当,等政府要占地就拿我的地方多得补偿款,那他就遂了心了!他说啥我干啥,他是我爹啊?我就是要占着不走,赶我我也不走,那地方是我的地方,我不省心,也不让他遂了心。再说,盖新房子哪有那么容易?没个几万块钱能下来?哪怕他给我几万块钱,我的工夫谁陪?
——你就当用些工夫换了个新家,你就忍一忍。
——我不换,我就喜欢老地方。我那房子住了二十多年了,墙上的缝儿我都喜欢,房顶跑的耗子我都中意,一个砖头我都舍不得,我不换。
——你就倔吧,犟三儿啊你,顺儿给打成这样还不是让你给倔的?我跟你说,你没跟我二姑结婚的时候,咱俩在生产队就熟,我得管你叫声大哥。我还不知道你?那时候你就这么倔,队长让你往东,你偏要往西,让你抓狗,你偏要赶鸡。你比驴都倔,驴要是挨顿收拾还能服软呢,你是越挨收拾越倔,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扣了你工分还挨批斗?你倔能倔得来什么好处?你听我的,这回别倔了,让你换地方你就换地方,多要点儿钱,有我二大爷说和,村里也不能不给。
——给我也不要!我就是要跟孔令明斗到底!
马晓天心里也跟着喊,斗到底!可是嘴上却不能说,觉得这么艰巨的担子,还是让人主动去挑的好。
老姑父啊,我跟你说,——王阿影看旧交情不管用,于是又换回了亲属关系,不再晓之以理,开始动之以情——我二姑跟你这么些年也没享什么福,老了老了还摊上这事儿,儿子遭这种罪,你说她心里能好受?顺儿小时候受穷,冬天连件棉袄都穿不上,才养猪有了点儿钱,你还要这么倔,非要跟人斗到底,害的孩子让人打折了腿。你不心疼?我二姑不心疼?还想再出什么事儿?你再看看你自己,受苦受累一辈子,真是受苦受累一辈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说你受苦受累一辈子,吃过多少苦头?怎么到老了还是这么倔,还是这么犟?
一连串问句下来,犟三儿竟不知该先回答哪个,支支吾吾起来。王阿影被对方退缩的假象愚弄,以为胜利就在眼前,又接连哔哩呱啦说了一大堆,妄图一鼓作气,奠定胜局。可是马晓天旁观者清,看出犟三儿已在思想上“自反而缩”,横了心,铁了意,决定了“虽千万人吾往矣”,任凭王阿影怎么“巧言如簧,颜之厚矣”,也不可能说动他了。而他不免担心,不知道犟三儿如此这般杠下去,会闹出一个什么结果,难道一样被打断了腿?或者,甚至丢了老命?这么想着,便生出许多自责,觉得方才不应该在心里给他鼓劲儿,好像助纣为虐一样。
不出马晓天所料,犟三儿优柔寡断了没多久,嘬了嘬牙花子,便像吐铁钉般吐出了一个“不”字,之后就梗起脖子,作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状。
不——鸟飞上翔不下来也!
王阿影被这“不”字鸟击中,原有的希望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而下,顿时泄了气,只说,你呀,你呀……而后便彻底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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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姥爷战胜王阿影,一个“不”字就将唇枪舌剑化为了绕指柔,不免有些得意,忘了他儿小顺儿还躺在医院里呻吟,情不自禁地吹起牛逼,说起年轻时与恶势力斗争的英勇事迹来。
这一通牛逼吹得甚是凛冽,先是在炕头对着王阿影和马晓天吹,后来就到饭桌上对着马邦国吹。马邦国上午提着两只死鸡去了兽医站(鸡被确诊为输卵管炎),回来的时候看到“老姑父”来访,心中悲喜交集,很想借此抚慰老人受伤的心灵,所以毕恭毕敬地听他吹牛逼,不时发出几声赞叹。犟三儿喝着小酒儿,吃着炒鸡蛋,一时间故态复萌,手舞足蹈,吹得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马晓天和马晓静在边上聆听,都觉得姑姥爷的故事还真是具有连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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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美帝和苏修正联合对我国进行封锁围攻,国内的自然灾害也很是猖獗,因为没有经验,党的政策又出了点儿小问题,于是乎,本想跃进欧美水准的农业生产跃进了沟里,弄得咱农业社的人生活陷入了窘境。犟三儿家因为没人在城里做工,状况更是严峻。有一次,六口人四天没吃饭,饿得眼睛发蓝,腿脚抽筋,彼此看着对方流口水,恨不得上去咬自己的爹娘兄弟一口。在这种情形之下,为避免家里发生兽行,一向正直的犟三儿良心丧于困地,打起了歪主意,要去偷生产队的麦子。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犟三儿惦记着大队库房屋顶上的麦子已经很久了。那是等待上交的公粮,犟三儿每次路过都要贪婪地看上许久,直看到嘴里有了麦香才罢休。白天有扛枪的民兵巡逻,根本没有机会下手,晚上按说也肯定有人值班,但他寄希望于晚上的值班民兵会犯困,可以趁着夜色偷一麻袋出来,以解饿死之急。
当天夜里,犟三儿悄悄地从杜春生家的矮墙爬上了屋顶,一路高来高去,飞檐走壁,还险些被胡建国家的烟囱绊倒,跌进马延年家(也就是马邦国的二爷爷家)的后院里。最后,他终于埋伏到了库房旁边的猪圈顶上,一边听着老母猪哼哼,一边等待时机。到夜里两三点钟,他已经饿得要疯,看到街对面大树底下的哨兵拄着枪昏昏欲睡,便壮着胆子窜上了库房顶。他趴在屋顶上,像电影里要去炸碉堡的董存瑞一样匍匐前进,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麦子垛,拽了一麻袋麦子,转头要跑。然而,正如董存瑞的炸碉堡遇到了不小的困难,犟三儿的偷麦子也难以一气呵成,否则便不算什么英勇行为了。那麦子本就装得饱满,麻袋口又没有扎结实,被他狠命一拽,麻绳崩断,“哗”得一声洒了出来。大半袋麦子顺着屋顶的弧度流下去,像下雨一样沙沙地落到了地上。
如果换了一个吃饱饭的窃贼,遇到此种情形,肯定立马逃之夭夭,先脱离险境再说,可犟三儿这个时候已经饿红了眼,看到夜色里似乎在闪闪发光的麦子,好像见了上帝一样。
他心里想,操你妈,老子拼了!抓起一把麦粒就往嘴里塞,同时疯狂地将洒了的麦子往麻袋里扑拉。其实他大可拽一袋新的,可他连饿带怕,看见眼前触手可及的麦粒,已经忘了别的麻袋里也有麦子。
哨兵醒了过来,正在四处张望,因为最近村里死了不少人,他还以为是小鬼儿夜半还魂,跑来捣乱。他自己吓自己,弄得战战兢兢,有点儿畏惧。等他发现那诡异的沙沙声来自于库房,看到有麦子从库房顶上流了下来,犟三儿都已经吞了几大口香喷喷的麦子,拎着手里的多半袋开始狂奔了。哨兵一看有人偷麦,立刻冒出一身冷汗,比见了鬼还要恐惧,脑袋里呈现出因玩忽职守被枪毙的夸张景象。他大吼,有小偷!快抓贼啊!抬手就是一枪,却没有击中。
月亮躲进了云层。犟三儿在上边穿房越脊,哨兵就在下面穿街越巷,还不时端起手里的53式步枪瞄准射击。夜色浓重,再加上犟三儿跑得飞快,不顾高低,不知深浅,如跌跌撞撞的蝙蝠,所以步枪的7.62毫米子弹只有两次掠过他的头顶。从这一点上来说,犟三儿要比董存瑞幸运得多。他渐渐跑出了哨兵的视线范围,到了村边,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地面上。这时村里各处都亮起了灯光,人们正准备起身。拿着棍棒出来,对偷粮食的贼围追堵截。他不敢回家,拎着半袋麦子溜进了村北的黄土坑,躲在一个村民挖土留下的斜洞里,啃着麦子瑟瑟发抖。
一直到天大亮,他才埋了麦子,走回村。迎面遇到同一个队的刘老头儿,问他这么早干啥去了,他说昨天去瓦官庄老姑家里借粮,粮没借到却又贪了黑,干脆住下了。等刘老头儿走开,他急忙抹了抹嘴,发现没有麦麸留在嘴唇上,想必不至引起怀疑,这才放了心。他一路奔回,脱了裤子,将扎在裤腿里的几把麦子掏出来,让全家人啃了。当天晚上,又从黄土坑里挖出麦子,拎回家煮了一锅麦粥,算是救了家人的命。这粥据说是犟三儿一家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直到很多年之后,说到用什么东西煮粥最好吃,犟三儿的妹妹曹四巧还坚持认为,用带皮的麦子,不用洗,直接放在锅里熬,就能熬出烧鸡、猪蹄子、牛肉干的味道,若是在喝这粥的同时,再啃上一把干麦子,那味道简直如同珍馐。
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不一定吃过!犟三儿的母亲刘月丽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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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事迹大体出自犟三儿自己的讲述,部分则出自我的补充。
个人认为,此事只能部分地符合英勇事迹的定义,还算不上出类拔萃。彼时的犟三儿,正如梁山上的“鼓上蚤”,虽然偷一只鸡也可能引发大战,却毕竟是个偷儿,与“白日鼠”和“金毛犬”等同为鸡鸣狗盗之徒,算不得好汉。然而,品评人物要力求全面,这事恐怕只能代表犟三儿的一面,在另一面上,他的英勇是很可以堪比“行者”武松和“黑旋风”李逵的,这方面事迹有许多,下文将提及的鏖战秃尾驴便是一例。对这事,王阿影只听人转述过,而马邦国与马晓天、马晓静三人只能听二次转述,知道得一鳞半爪,支离破碎。事情的全部只有我和犟三儿本人才晓得,犟三儿又不肯说,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说出来让你们乐一乐。
需要声明的是,我的讲述虽然看似旁出侧逸,却根本不会影响故事进程。因为犟三儿接下来不但吹了许多不堪的牛逼,还在酒后千篇一律地讲论起孔氏父子和他们的八辈祖宗,以及孔家的历代女眷,文明如你们,是肯定不会欣赏的。他的这番胡闹让我们有时间讲讲这关于驴的事情,这事有教益得很,如果你们不想听,我只能说,你们愚昧人喜爱愚昧,亵慢人喜欢亵慢,愚顽人恨恶知识,要到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