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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据说是已经过了自然灾害期,不过农村生活也还没有跃进欧美,村东头的曹家人依然贫穷,像村西头马家人一样,三天两头挨饿。不同的是,马家挨饿有其自身的原因,毕竟那时马老爷子喜欢上了隔壁邹寡妇,总是监守自盗,把自家的粮食扛到别人家,这饿可以算是或然的作茧自缚的饿。可曹家的饿却归属于那遍及全村的普适的饿,只是程度上有差异,比别人家更饿而已。“更”的原因是人口多而劳力少,仅有的劳力又全都是农民,没有一个纯种无产阶级。这并不是谁的错,所以这饿只能说是必然而不可抗的饿。
与驴有关的事迹正发生在这没有自然灾害的必然挨饿却不至于饿死时候,那时犟三儿在生产队负责编草筐,所处的地方是牲口棚的后身,有许多机会跟驴产生纠葛。
纠葛的开端当然还是与饿有关,但犟三儿采取的解决办法已经不再是偷,而是借,但又不是向生产队借——那是不可能的,而是向生产队里的牲口借。那时大队的牲口棚和猪栏是分开的,棚里只有一匹马和两头驴,其中一头驴还秃尾巴,甚是丑陋。就是这样的丑驴还有糠皮和豆饼吃,而他犟三儿却食不果腹,这让他义愤填膺,很是不平衡,觉得在人和驴之间的贫富差距过大,对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实在是一种讥讽。于是他决定趁着看牲口棚的杜春生午间回家吃饭的空当,亲自找马和驴谈谈,顺便借一点儿糠皮和豆饼,回家蒸了饽饽吃也是好的。
兵不厌诈,食不厌精,此之谓也。
午间万籁俱寂,他相当顺利地溜进了养牲口的大院,蹩进了牲口棚,却发现存食料的屋子被杜春生上了锁。
这个****杜春生,还挺认真负责!他想。
其实他哪里知道,杜春生自己刚跟牲口们借了几斤豆饼拿回家了,锁门只为避免他人效尤。后来春生本人还解释说:我借,你借,他也借,社会主义的豆饼和糠皮早晚会被借空。借空了豆饼糠皮,社会主义的牲口吃什么?社会主义牲口要是挨了饿,谁来耕社会主义的地?社会主义的地不能耕,就不会收获社会主义的粮,于是也交不成社会主义的公粮。若是人民公社都交不起社会主义公粮,那社会主义岂不成了个屁?
这话相当有理,但那时的犟三儿可管不了这么许多。
话说,犟三儿虽然饿得瘦,却还不能从门缝钻进去,而门上是把大铁锁,想要一无损坏地弄开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不是真时迁。这种操蛋的状况真是始料未及。他在牲口棚里转了几圈,恶狠狠地盯着两头驴一匹马,恨不得卸下一条驴腿扛回家,而马昏昏欲睡,驴悠然自得,一口口吃着食槽里的料,全然不顾他的痛苦。
畜生就是畜生!老子是畜生,儿子是畜生,祖宗八代都是畜生!他对着自己最讨厌的那头秃尾驴叫骂,骂辞与多年后——也就是你们听我讲故事的这个时候——因悲愤而骂孔氏一族的话有所雷同。
牲口棚里的牲口常与人相处,对人言已颇晓一二,可惜的是,那马不是慧骃,驴也不是巴兰的驴子,与人声腺迥异,不能开口还击,只能在内心表示诧异,不明白为什么。秃尾驴被人当面攻讦,还连累诸多祖上受辱,丈二秃驴摸不着头脑,不禁皱了皱眉头,扬了扬蹄子,先用驴语吟了毛主席诗词——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而后又用驴语问道,大哥,这是所为何故?你是否认错了驴?
犟三儿不像古人那般好作驴鸣,对牲畜的语言一无所知,听了这刺耳的驴叫,以为秃尾驴向他挑衅,登时大怒。也许人在饥饿与失败中胆汁分泌会飙升吧,驴其实也并未怎样放肆,而犟三儿却气得原地转圈,双手互搏,最后,从墙根抓了半截竹竿回来,开始了虐驴。
形势就这么急转直下。
让你叫!你还有脸叫!犟三儿大吼,用竹竿猛抽社会主义的驴。
秃尾驴莫名其妙挨了揍,疼得大号,原地尥蹶子,颠屁股,悲鸣不止。那声音相当洪亮,大意是,诶呀!……大哥,因何发怒啊?有甚事啊?……莫打!莫打啊!有话好好说……诶呀,疼啊……大哥,俺错了!疼……
另一头驴和那匹老马见了这情形,以为犟三儿发了疯,要按次序收拾它们三个,一会儿就将轮到了自己,于是也跟着大叫,打牲口啦!救命啊!疯啦!向此时不知所踪的杜春生以及可能听到动静的任何人求救。牲口棚里驴鸣马嘶,甚是热闹。
发怒归发怒,犟三儿这些天气虚体弱,没什么力气,打了十几杆子后便不得不停下喘息,但嘴里还不停骂,你个秃驴!光吃不干!还锁门!****妈的!让我们挨饿!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知道……驴见他住了手,颤抖着肮脏的脊背,哼哼了两声便终止了叫,畏缩地低着头,也不还嘴,静待事情的下一步发展。它心想,斑竹一枝千滴泪!这不测之怒,无妄之灾,谁能预料得到呢?
犟三儿在内心对着远方天安门上的毛主席诉了许多苦,等到怒气消退,顿时陷入了沮丧,泪水在眼眶转悠,差点儿没对着驴哭出来。同时也良心发现,觉得驴实在受了不白之冤,喃喃地说,驴啊驴,我犟三儿不该打你,你就是个畜生啊!可是你不知道我犟三儿的苦,我像你这个畜生一样苦干实干,可是你畜生都能吃饱,我却吃不饱啊。我全家都吃不饱啊,驴啊,你是一等的畜生,我是二等的畜生。
畜生就是畜生,挨打已经习惯。驴听犟三儿将自己引为同类,又看见他饿得瘦骨嶙峋的身躯,难过得眼泪汪汪的样子,虽是终究意难平,可还是起了恻隐之心,稍许原谅了方才的野蛮行径。它用犟三儿不懂的驴语说,大哥,你所见只是表象,畜生有畜生的苦楚。我们活着给你们干活,死了供你们吃肉,平时有糠皮和豆饼吃,也是理所当然哦。
犟三儿或许也感受到了驴的同情心,百感交集,真想抱着秃尾驴大哭一场。他说,驴啊驴,共产主义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啊?
驴沉思良久,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说,人类今闻上太空,但悲不见五洲同——大哥,你要真饿,就在我这槽子里吃几口?说着低头啃起了槽里的食料,示意犟三儿可以跟他同吃。
一啃点醒梦中人。
犟三儿被驴一提点,猛醒了过来。对啊,料房的门虽然锁着,可是牲口的食槽里有料!那都是糠皮、豆饼加烂菜叶啊!妈的我怎么忘了这个了!他急忙爬爬起来,凑近了观察,发现那匹老马吃得快,槽子里早已空无一物,旁边那头驴一直猛啃大嚼,也所剩无几,只有一直跟他纠缠不清的秃尾驴,槽子里还剩下大半,正在无忧无虑,不紧不慢地吃,还不时瞅瞅他。他有些遗憾自己没有早动手,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这时候的犟三儿早已经将方才跟驴的友好关系抛掷到九霄云外了,他重新拎起竹竿,迎头猛抽,将驴打得频频后退(驴喊,诶呀!又咋啦?大哥……我本是好意……)。然后,他从后腰里抽出早就预备下的布口袋,卷了一卷,用一只手撑在槽边,另一只手伸进食槽,快速地将驴的午饭往口袋里装!
驴懵懂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就是震惊。
在这头驴的余生中,它将再也无法相信人类,更不可能信仰上帝了……
那时我们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
犟三儿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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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还没有完。等驴自震惊中恢复过来,那亘古未有的怒气就从屁股顶到了脑门。世上竟有如此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之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驴大喝一声,冲了上去,要跟犟三儿拼命。
犟三儿正在收获的喜悦中,想着晚上可以拿这些料蒸了饽饽,连菜叶都省了,补充维生素还是什么素的,嘴角泛起了笑容。不想那秃尾驴竟以下犯上,隔着食槽撞了上来,他来不及拿竹竿,只好以右手抵挡住撞过来的驴头,挥左拳反击,一个勾拳正中驴的太阳穴。这犟三儿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幼时也曾跟师父练过几日大洪拳和小洪拳,踢过十二路谭腿,加上此时正是急火攻心,出拳的力道当然就很大。一拳打上,只打得驴头昏眼花,疼痛难忍,原地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你****!下狠手!驴说。)
驴挨了打,也红了眼,见犟三儿再次挥拳袭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兽性大发,使出了杀手锏。
犟三儿只觉手臂一僵,而后就是剧痛,像是被捕兽夹子夹到了一样。仔细一看,那畜生一张怒气冲冲的长脸离自己很近,耳朵竖直,眼睛大睁,鼻孔喷气,嘴里叼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胳膊。驴嘴像是扣在一起的两个小抽屉,努努着,边上还挂着烂菜叶,周围的白毛细看起来污秽不堪,但几颗大牙十分有力,牢牢地钳着敌人的前肢。犟三儿的小胳膊在这张大嘴里几乎被吞没,只在一边露出了抽搐的手,另一边露出带疤的胳膊肘,疼,像朱砂一般的血已经渗了出来。
犟三儿毕竟是犟三儿,就是犟,虽然很疼,但他不喊,只对驴说,你放开!你张嘴!
驴一旦得势,便冷静下来,心说,我就不放开,看你拿我怎么样!
你放开,你放开我就不打你,咱们两不相欠,你吃你的,我走我的,犟三儿说。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你他妈放开,放开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个败家畜生!
信你才怪。驴想。
犟三儿用力拽,但怎么也拽不开,而且越拽越疼。他说,驴,你放开,我是跟你借点儿豆饼和麦麸,又不是偷你的!这东西都是公家的,公家有的是,我拿了,队上还会给你。我打你也不能怪我,只怪你是个畜生,你畜生不挨打,那就没有天理了。畜生不挨打,难道还要人挨打?
秃尾驴很想反驳,但它没有,因为一反驳就要张开嘴,所以它只是腹诽。腹诽得很简单,“你****”而已。
犟三儿说,我******奉劝你,赶紧悬崖勒马!
驴不知这事跟马有什么关系,看看边上的老马。老马也很诧异,给它使了个眼色,让它接着咬。
犟三儿看它一点儿表示也没有,错误地认为畜生的理解力太差,讲不得理。既然不能将驴提升至人的水平来谈判,那就只好犟三儿自己降为驴的水准来动粗,他勃然大怒,再次爆发,先是用嘴凌辱驴的八辈祖宗,而后就抡起左拳,对驴的右脸施以雨点般的重击,一边打一边定性似的说,畜生!畜生!畜生!
驴被打得几乎晕过去,感觉小小的脑子在驴头里咣当,身子轻飘飘的,站立不稳,如在云中。他想,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你要打死我,我就要咬死你,绝不向你这样的坏分子示弱!于是它咬牙坚持。它一咬牙,犟三儿当然就跟疼,疼得再次掉了眼泪,带着哭腔骂,诶呀!没天理啊,毛主席啊,畜生都来欺负我啊!
形势渐趋对犟三儿不利,因为驴采取的攻略是咬,只需闭紧牙关不松口即可,犟三儿的打却难以持久,打过几十下后便没了力气,而骂和诉也根本不起作用,驴充耳不闻,毛主席无动于衷。他疼得浑身战栗,眼看自己的血从驴嘴里淋漓而出,滴到了地上,心疼的要命,心想,这得吃多少豆饼才能补回来啊!
此时,犟三儿也顾不得做人的体面,决定跟驴死磕。本来他信奉不首先使用牙齿武器的原则,可现在驴已经咬人在先,那也讲不了说不起,只好反戈一击,以其驴之道还治其驴之身。他哀嚎着,一伸脖子就将驴耳朵叼进嘴里,幻想那是香喷喷的猪耳朵,咬肌与颊肌,颞肌,翼内肌,翼外肌,口轮匝肌协同作用,狠命一咬。这一咬还真差点儿让驴崩溃,险些松了口,而犟三儿胳膊虽然依旧疼,可嘴里咬着毛乎乎的驴耳,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心理也平衡了一些。此时,他和驴都咬紧了牙关,只能用心电感应交流,这种交流倒比用嘴更为直接顺畅,因为双方表达的意思皆甚是简单,总不过是互骂畜生,并在幻想中强奸对方几代祖母罢了。
驴咬人,人咬驴,沉默无言,相持不下。
这一幕人与自然的搏斗在时人看来或许其乐无穷,可若是被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看到,大概会闭了眼睛,捂起耳朵,哀叹礼崩乐坏的。唉,事情似乎就此陷入僵局,你们大可闭眼不看,但知道的是我,作见证的也是我,我却无法保持眼目清洁,只能看到尾,为犟三儿的勇气和机智喝彩。本来,我还可以单独提出一节,叫做“破局”,可这故事已经延续太长了,此刻正在马晓天家里做客的犟三儿早已经结束了他的谩骂。在现在进行时中已经让你们错过了不少重要关节,所以我只能尽快结束对你们来说的一般过去时,不情愿地去叙述犟三儿此次来访的目的。
关于鏖战秃尾驴的结局,只需要告诉你们两种传言就够了。一种是王阿影听说的,源头可能来自于后来赶到的杜春生,说是人和驴就那么咬着,一直咬到犟三儿因疼痛难忍,又失了好多血,晕了过去,后来赶到的杜春生为了救人,一棒将驴打晕,人和驴双双倒地,搏斗宣告终结。另一个版本是某天王二家的在村口小卖部说起的,来源不明,说是犟三儿在咬了驴耳朵五分钟之后又出了新招,用左手抄起旁边的竹竿,从驴的两条前腿间的裆部伸了过去,袭击两条后腿间的裆部,数次击中驴的生殖器。驴虽然倔,可要害被人击中,难免羞涩又愤怒,忍不住开口骂了句“臭流氓”,于是鏖战结束。
两个传言,也许都是假的,也许一个是事实,另一个只是潜在可能性。总之,犟三儿一无所获,还因此挨了几回批斗。批斗的结果就是犟三儿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跟驴言归于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经常到牲口棚找驴倾诉,讲述被批斗的经历。
驴说,大哥,你说得对,还是做畜生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