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戴允常作为皇帝,世上再无亲人,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戴允常未到弱冠之年,事事谨慎,不敢专断。赏罚臧否,也都尽量做到兼听。一时之间,倒也政事平稳。
戴允常一边做皇帝,一边继续精研他的木匠活。随着年岁增加,他手上的权力也越来越大,而他做皇帝的兴趣却越来越小,他完全沉浸在探索内部空间的欲望之中。
这样的情况下,诞生一两个皇帝的助理就显得很正常了。本来十六王叔是最恰当的人选,由他来分担皇帝的职责顺理成章。不过新帝继位之后,周边国家趁着邻国内部****国势减弱,想要给新皇帝来个下马威,边境形势紧张,十六王爷要镇守边疆,须臾不能离开。
戴允常就只能从自己的身边挑选用得趁手的助理。一来二去,那个照顾他的太监王德就脱颖而出,地位举足轻重。
皇帝喜欢重用太监,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子嗣,即使弄权贪婪,对国家的祸害也要比官员小很多。官员如果弄权,不仅会拉帮结派,而且还会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谋福利,更要为自己的子孙考虑。嬴政想让自己的后代子孙世代都做皇帝,因此自称始皇帝;那些掌握权柄的大臣未必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做大臣,但肯定不愿意让他们成为穷人,因此他们的贪污都是没有止境的。
更关键的是,太监主事之后,即使弄权,做成九千岁,但也很少会想要再进一步,成为万岁的。他们虽然欺上瞒下,但很少会直接背叛皇帝。他们未必是很好的代理人,但绝对是忠诚的奴仆。
戴允常心思不在做皇帝,但是他也希望自己的管理能给臣民带来一些实惠。他想要让自己的国境内,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耕者有其田,百工之人有一技之长,商人可以自由地穿行做生意,政府官吏有度地行使权责,而且他们都能因为做这些事儿感到快乐。
当初戴允常刚进宫中的时候,为他找来木匠工具,并为他保守秘密的王德,就这样受到了戴允常的倚重。有很多重要的指示,都是王德传达的。一来二去,王德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皇帝的代言人。虽然这种权力是一种镜像,但见风使舵的官员们的奉承和巴结,就让这种权力变实了。
戴允常与王德达成了一种默契。
王德可以通过皇帝默许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物质财富。太监没有了生殖的功能,可能更渴望通过敛财来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而戴允常则可以从繁冗的政事中尽量脱身出来。戴允常对模型内部空间的探索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一旦突破了这个瓶颈,内部空间就可能自成一体,变成一种平行空间。
为了实现这样的奇迹,戴允常需要闭关一段时期,集中时间攻克难关。
戴允常交代王德:“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不能亲理朝政。除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都给我挡回去。”
王德知道皇帝痴迷木匠活,可能是要制作一个惊奇的玩意儿。他以为皇帝心血来潮,闭关只是几天时间。反正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他早就老马识途了,也不以为意。
积压了大量奏折,引起了部分官员的不满。在王朝时代,很多官员还是有点职业素养和做人的良心的,比如说,黄河改道造成千万家庭颠沛流离失所,这样的大事一定要向朝廷申报赈灾。领取到了救济款,即使遭到层层盘剥扣留,至少老百姓还能分到一点,能够糊口,能够御寒,能够勉强活下去。
可是朝廷不管不问,御史们就不干了。他们虽然还不敢大骂昏君,至少会阐明心迹,甚至不惜以死明志。皇帝也是要上班的,主持早朝,听取各种工作报告,商讨解决之道。如果朝廷意见分为针锋相对的两派,就要举行廷争,搞一场辩论会。这种廷争,听起来很公平,其实就是展示自己的实力,亮出自己的底牌。很多皇帝喜欢看自己的大臣为某一个问题争论得面红脖子粗,这样他就知道朝臣有没有结党营私,势力有多大,是不是要出手制衡一下。
如果皇帝不上早朝,皇帝翘班了,就缺少了主持人和裁判,事情就只能搁置。事情一旦搁置,官员们就觉得自己尸位素餐了,严重不满起来。
官员们要抗议,却不能越级,他们得分别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反映情况,礼部的有礼部尚书,吏部的有吏部尚书,此外还有刑部等等。问题和意见汇总给尚书,再由尚书汇总到首相那里。他们对首相一通诉苦,跟竹筒倒黄豆差不多:皇帝不玩了,我们还怎么玩啊。
首相也是愁眉苦脸,新皇登基之后,其他一切都还正常,就是隔三差五喜欢玩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有的人以为是去逛窑子了,有的人以为是修仙去了。做皇帝要嫖妓,或者去修仙,也挺不可思议的。做皇帝的还缺女人吗?做皇帝的什么都有,得道成仙有这么爽吗?他这个首辅大人,也当得窝囊,哪怕是碰上汉武帝、明成祖,他也可以冒险去用相权制约帝权,给手下的言官们做做榜样。
这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的官员们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皇帝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说染了花柳病,得了伤寒天花,或者是被人软禁了,甚至有可能被饿死在了内宫。想到这里,这个不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如果皇帝真的是被动不抛头露面,那么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只有“假传圣旨”的王德。王德在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朝臣啊。
这还了得!大家群情汹汹,就往内宫涌过去,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没有谕旨,谁也不能擅闯。首相还是有办法的人,他让大家稍安勿躁。他跟侍卫理论不成,就找来了王德。王德开始的时候吓坏了,他怕自己成为出气筒,一不小心就被众人撕碎了。但是他也不敢得罪首相,只能过来相见。
王德还是留了一个心眼,他留在宫门里头,陪着一万个小心。首相看见王德这样的举动,不啻火上浇油。他压低了声音说:“王德,你给我出来。”
王德说:“首辅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这儿听得倍儿清。”
其潜台词是:反正我今儿个不出这个宫门,你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肯定是问罪的。你们不敢对皇帝怎么着,只会拿我来出气。我出去还不是羊入虎口吗。
首相怒火中烧,冷哼了一下:“怎么着,王德,你是以为我不敢踏入内宫了?”
王德赔着笑,说:“首辅大人,是小人不敢走出这道宫门。看诸位大人俱都面带怒色,小人不敢迎其锋。到时候血溅宫廷,小人贱命一条无足挂齿,引起皇上震怒,只怕会牵连诸位王大臣们。”
首相更生气了,好你个王德,不提到皇帝还好,提到皇帝就好比滚油里滴了一滴水。首相说:“我只问你,皇帝人现在哪里?”
王德心下也明白,这些大臣们是不见皇帝心不死。光凭着自己是拦不住的了,只怕还会生出其他的乱子。于是王德对首相软言相求:“皇帝现在好着呢,只是不愿意被人打搅。首相如果一定要见皇帝,小人可以带你去,但是只能您一人前去。”
首相权衡了一下,料定王德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来,就跟众大臣交代:“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这就去面见皇帝。”
首相随着王德进入了内宫,最后在一个建筑沙盘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座精致的宫殿,很像现实中的皇宫,只是被缩小了几十倍。
王德畏畏缩缩地走到沙盘前,用一块红木轻轻敲击了进入宫殿的台阶一下。很快,一张帛纸抛了出来,上面写着:“什么事?”确实是皇帝的手笔无疑。
王德在其后写上“首相求见”,将帛纸卷起来塞进宫殿。很快,帛纸又递出来了,上面写着“请回”。王德默默地将皇帝手书递给首相。首相一脸惊诧,他实在想不通皇帝干嘛会进入这样的宫殿,看着又不像是障眼术。难道皇帝真的有难言之隐,需要这般独处面壁?
首相也不说话,只是跪倒在地,不停地以额触地,砰砰有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圣上明察。”里面半晌没有回音,王德轻轻拉起首相,送出宫外。此时首相虽然确定皇帝没有出意外,稍微放心了一点,但皇帝行事诡异,让他更是满腹狐疑。
首相回到宫外,劝散了文武官员。
可是第二天,首相独自一人又来了。他强逼着王德带他前去面圣,虽然明知道很难见到皇帝,但不知为什么,他跪在那里捣首,好像也是在为国尽忠,成了他首辅工作的一部分。
连接着好几天,首相都长跪在沙盘前。首相年纪不小,老胳膊老腿的,膝盖自然受不了,酸痛,出血,首相仍然咬牙坚持。尽管王德很快给首相拿来了软垫,首相依然吃不消。有一次他竟然跪着跪着晕倒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榻上,皇帝在一旁守着自己。月余不见,皇帝神情憔悴,显得很是疲惫。
首相很是惶恐:“还请皇上原谅老臣的斗胆,实在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戴允常打断了首相的话:“爱卿忧国忧民,何罪之有。现在你醒了,不妨跟随我到外面去走走,透透气。”
首相亦步亦趋跟着皇帝出了宫门。只见皇帝足不点地一般,很快出了紫禁城,置身于闹市街头。首相吃力地跟在后面,走得口干舌燥,但又不敢拦阻。
大街上酒肆茶楼,当铺客舍,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一个人影。
皇帝在前面七转八转,登上了城楼。城楼上也是一个把守的兵丁都看不见。放眼望去,沃野千里,正是京畿的情形。皇帝指着远处,告诉首相:“爱卿胸中有丘壑,当知道千百里外的一座座城池,它们拓展着帝国的疆域,拱卫着京都的安全。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们勤勤恳恳地牧民,让他们生活得自由富足。”
首相突然有一种错觉,自己置身于一座空城中,皇帝所描述的疆域虽然存在,但也是空无的。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叶醉舟,飘荡在广阔无边的大海中。身边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
皇帝看着首相:“我知道,这也许太过离奇了。但是,我确实从我所迷恋的木匠活中发现了一个空间的秘密。那就是在任何一个有限的空间中,都有一种无限。在一滴水或者一颗芥子中,都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再造一个世界充满了挑战,其工程量是巨大的,需要不断地进行想象与复制。消耗的精力越多我就越亢奋,越欲罢不能。我想要复制一个帝国,它完全有可能比我们现有的帝国更要宽广,甚至远远超出我的经验。我现在需要有人搭把手,所以我不惜将此秘密告诉你,希望你能帮助我管理外面的国家,让我能够全力以赴再造一个世界中的世界。”
首相晕乎乎的,他只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既然已经存在一个世界了,为什么还要再造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在那个世界里,你只能是首相,我只能是皇帝。但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可以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没有任何人会干扰你。这个世界是无穷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切,而不会为了有限的资源和空间发生竞争、压迫和争斗。也许,我不想做这劳什子皇帝,你也不愿意做什么狗屁大臣。”
首相丧失了抵抗:“你是皇帝,你完全可以命令我。”
皇帝轻声说道:“从现在起不是了。你现在是这个新空间的第二个自由个体。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所有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是平等的。”
首相答应了皇帝,虽然以他的年龄,这样的空间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他还是觉得帮助皇帝实现这种冒险是值得的。他可能在想,任何一个皇帝穷兵黩武去开疆辟土,都更为大胆和危险。假如皇帝能够为他的臣民找到一个无限扩展的乐土,却不存在流血牺牲,那无疑是最好的途径。
首相还有一个疑问,王德肯定也是知情者,难道他没有被这个新空间接纳吗?
皇帝告诉首相:“我默许王德可以积累他想得到的家财。他得到了这些,却不愿意放弃这些,因此他主动弃权,不想成为这个空荡荡的世界的一员。我曾经带领他进入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他在惊讶之余,有自己的切身体会。他打了一个奇怪的比方,认为这个世界让他想到了自己的被净身。我告诉他,这只是这个世界的原始状态,一旦有了人烟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在自己的车轮上前进。但我无法打消他的疑虑,因为他太消极了,以为不管怎么努力,他都是不完整的,他的人生和世界也是不完整的。他对钱财有奇怪的占有欲。我许诺他可以变得非常富有,但不能超过一个皇帝所能给他的赏赐。皇帝占有了太多的资源,权力过于集中,前者让他不贪而贪,后者让他贪而不贪。如果我不贪恋这个世界的荣华富贵,放弃了这些,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让渡其中的一些给一个可怜的太监,比如像王德这样的人?”